时近除夕,竟又下起雨来。冬天的雨夹着冰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拍门,或者有人在行夜路,一个人,总以为身后有什么跟着,猛一回头,就只有自己的影子,影子怯怯贴在地面上。
屋里火生得旺,但是嘉言还是靠嘉敏靠得很紧,像是近一点,就能暖一点。
如今王妃不在府中,府里就只有兄妹夫妻五个,昭询还只会咧嘴傻笑,让嬷嬷抱了出去。屋里还剩了四个人。
婢子识趣,都站得远远的。
昭诩觉得有必要与妻子、妹妹交代一下——毕竟,王妃已经卷入其中,南平王府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皇帝驾崩,天下戴孝,消息也瞒不了多久。
昭诩先看了嘉言一眼,三娘来洛阳才多少时候,进宫才多少次,不能与嘉言比。嘉言如今是大了些,前些年可是“皇帝哥哥”长、“皇帝哥哥”短的,虽然不及胡嘉子,堂兄妹感情却也极好。
嘉言被哥哥这么一看,越发慌了起来,转头看嘉敏道:“阿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嘉敏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她比谢云然和嘉言都早一步知道——也只是恰巧她下午在的缘故。
昭诩道:“阿言,陛下……驾崩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心慌有些日子了,母亲在宫里老不回来,她想过要进宫,被嫂子和姐姐拦住。她之前就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什么发生了……但是哥哥和姐姐都不想她知道。
到这会儿揭开谜底,竟有瞬间的茫然。然后眼泪才流下来。
如果说在昭诩眼中皇帝是天子,他在那个万民景仰的位置上,虽然他还年少,但是他从没有怀疑过,有朝一日,他会执掌天下。
在嘉敏看来,皇帝是一个必须被提防的人。前世他召她的父亲进京勤王,一举扳倒太后,之后却当庭手刃她的父兄。她死死记得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永宁寺塔中,他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到死,他都是天子。
他算计她,他猜忌她的父兄,他囚禁太后,他手刃权臣……他始终都是天子。
但是对嘉言来说,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哥哥,打小一起吃,一处玩培养出来的情分,如果不是长大之后威严日重,特别永巷门之后,在嘉言心里,他几乎和昭诩一样重要。
他怎么会死呢。嘉言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不敢往下想。
当初永巷门被闭的时候,阿姐与她说“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那个牺牲品可能是小潘儿,可能是胡表姐,可能是于家父子,阿姐说“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依仗的”。
那些话,这时候突然一一都浮起来。风吹冷雨打着窗,疏一阵密一阵,嘉言往窗外看,只觉无数的魑魅魍魉欺压过来……手上却忽然一紧,嘉敏握紧了她的手,四目相对,却到底无话可说。
都是见识过的。
昭诩没有赶上的永巷门之变,嘉言赶上了。太后与皇帝这两年的明争暗斗,她虽然不是亲眼目睹,也有所耳闻。她甚至想起当初于家父子栽赃她们姐妹搜出来的那块软缎,软缎上写,黄泉见母。
不到黄泉不见母。
如今真是到黄泉了。
如有朝一日,九泉之下,母子重逢……不,皇帝哥哥一定不愿意再见姨母了,嘉言捂住嘴,压住了哭声。
嘉敏拍拍她的背。她往窗外看,下意识地往永宁寺看,前世为皇帝陪葬的天下第一塔,如今还好好的,雨浇在塔上,那些金的铜的铃,那些哑的脆的响,在地狱之火里……明明隔得太远,却仿佛就在耳边。
她刚刚活过来的时候,也想过弥合帝后之间的裂缝,但是她渐渐意识到,那不是一个可以完成的任务。金座只有一个,太后无论如何不会放手,皇帝也无论如何不肯甘休。一山且不能容二虎。
太后和皇帝之间,活下来的那个是皇帝,她也不知道该唏嘘,还是庆幸——太后总不至于杀她的父亲。
如今太后仰仗她的父亲和兄长,仰仗她父亲北上收拾残局,仰仗她兄长稳定京中形势。但是太后与皇帝又不一样,太后念旧情,从龙有功之人,清河王,王太医,到于家父子,她都善待始终。
先帝留下的妃子、公主,乃至于先帝的姐妹,她也都善待始终。
杀清河王的是于烈——于烈敢动这个手,未尝没有皇帝点头。
杀于烈,是皇帝亲旨。
所以未尝不好,在她的角度来看——但是从天下的角度来看,就很难说是祸是福。名正言顺四个字,始终悬在太后的头顶。如果太后如当初冯太后那样积极进取也就罢了,但是太后并没有这个野心。
野心是个好东西,对于上位者,简直不可或缺。
嘉言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昭诩这才说到第二个问题:“云娘,岳父他老人家——”祭酒守天下之礼,弑君这种事,君子所不能容。
如果谢家闹将起来,场面恐怕不会好看。
谢云然凝神想了片刻,却问:“新君已经定了么?”
皇帝驾崩这件事,对这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冲击,于嘉言是情,于她是礼。君臣父子四个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虽然她这时候想起来,皇帝不过是那个曾执意要将一支红牡丹赠与她的少年罢了——三年不到,阴阳相隔,物是人非。
昭诩微微颔首道:“前儿皇太子满月,就定了。”
谢云然摇了摇头。皇帝死得如此蹊跷,如有人质疑皇太子……也并非不可能。当初汉惠帝刘盈死后,群臣直言少帝非惠帝之子,硬生生迎了文帝继位——说到底,还是为了废除吕氏的“名正言顺”。
如今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皇太子尚在襁褓之中,太后还能临朝——至少十五年,帝党肯善罢甘休?
谢云然微叹了口气,说:“总要说得过去。”
天衣无缝这件事,天底下是没有的,但是掩耳盗铃这种事,她父亲也好,叔伯兄弟也罢,恐怕做不出来。
忽然嘉言出声问道:“哥哥?”
“嗯?”
“皇帝哥哥他……到底是怎么……怎么死的?”她脱口一个“死”字,无论是驾崩,还是薨,或者是卒,说到底都是死了。
昭诩看了嘉敏一眼,嘉敏应道:“急病,暴毙于显阳殿。”
“哥哥见到……哥哥见到皇帝哥哥了么?”
昭诩摇头。
“那……是王太医给皇帝哥哥诊治的么?”
昭诩道:“自来陛下的身体,一向都由王太医负责。这两月里,王太医都一直在宫里,半为皇太子,半为陛下。”
“皇帝哥哥说……”嘉言又流下泪来,“皇帝哥哥总说,王太医是他信得过的……”
没有什么人是信得过的,对于一位君王来说。嘉敏和昭诩、谢云然虽未言语,目中都是恻然。当初扶立皇帝的,于烈,清河王,王太医,内侍刘腾……如今王太医硕果仅存。他站在了太后这边。
也许是不得不——木已成舟,死皇帝和活太后之间,是不难选的。
嘉敏道:“哥哥,母亲如今是留在宫里,但是父亲——哥哥要不要问问父亲的意思。”
昭诩迟疑了片刻,轻声说道:“父亲……也没什么可选的。”
他很清楚父亲的发达有王妃的功劳,如今王妃……难道父亲能背弃王妃——且不说还有嘉言和昭询了。
不,不是这样的,嘉敏心里想。前世父亲就站在了皇帝这边。
嘉敏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理由站在皇帝这边,也许是出于对宗室、或者说对姓氏的忠诚,也许是因为在他看来,皇位迟早会交给皇帝——太后再固执,又能多固执几年呢。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而如今,太后用行动向他们昭示,哪怕只有一个儿子,敢和她抢权力,那也是找死!
嘉敏道:“……总要送封信,让父亲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着人送了。”昭诩道。
“那以哥哥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这句话,不仅嘉敏想问,谢云然也想问。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太后此举是禽兽所为还是禽兽不如,总之是已经发生了,王妃脱不了身,对于接下来的形势,昭诩需要有个基本的判断,而王府上下,作为当家理事人,她也该心里有数。
昭诩道:“顺利的话,皇太子登基,余者如常。”
从来新旧交替之时最为混乱,但是燕朝之前是太后掌权,之后也是太后掌权,交替只是一个名义,论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何况城中精兵尽在昭诩掌握之中,就算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也压得下去。
皇帝的死惹人怀疑没有错,但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谁敢质问太后?当太后不敢杀人吗?
“如果有不顺呢?”嘉敏冷冷地问,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世皇帝虽然多活了十年,却仍然没有子嗣。
是因为没有纳李十二娘的缘故么?
“如果……不顺,”昭诩头皮一麻,如果不顺,那就该他出马了。他虽然打过不少仗,但是要血洗洛阳,乃至于巷战,委实不是他愿意的,他摇了摇头,“不会有什么不顺。太子是陛下血嗣,太后是……群臣,莫有不从。”
换句话说,即便太后不义,皇位还是该这孩子的,然而监护这孩子的,除了太后,最名正言顺莫过于穆皇后。
然而穆家如今势力哪里能与太后抗衡,便有胆大的跳出来,也是个鸡蛋碰石头。
谢云然幽幽地道:“小儿易夭。”
昭诩如梦初醒——原来三娘说的“不顺”是指……
“那该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昭诩道。
过继一个孩子延续皇帝的香火,会过继谁的孩子呢?哪个孩子没有父母叔伯兄弟,一旦被选中,南面称君,那么、那么——待那孩子年长之后,太后要对付的,可不止孤零零一个孩子,而是……一大家子。
所以这个嗣子……必须是太后信得过的人。昭诩心思有些游移。
如今天下,太后信得过的……都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