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与李十一郎对望了一眼。
嘉敏心里盘算道,内卫追了一整日了,是疲惫之师,相对而言,她的部曲算是以逸待劳,再拖一阵子,等车出了城,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她敲了窗板两下,外头车夫是昭诩匀给她用的,最识军令。
竹苓道:“姑娘,他、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嘉敏应了一声,又敲了一下窗。
车速陡然快了起来,专心看车外的竹苓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李十一郎扶了她一把,竹苓红着脸说:“多谢郎君。”
李十一郎点点头,却说道:“那人叫陈许,去年秋,在西山伏击我们兄妹的便是他。”
嘉敏“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就说,这城里还有哪个这么不给她面子--就是郑林亲至,也不断至于此。却原来另有缘故--去年伏击李家兄妹,还能留着性命的人,活罪应该是没有少挨。
竹苓不断地往外看:“姑娘,又跟上来了!”
嘉敏吃了一惊,再敲了一下窗,风呼地从鬓边掠过,差点没吹散她的发。嘉敏知道不可能再快了。
脸色就有些难看。她这些部曲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因对手是内卫,点到为止,并不想闹出人命,这个陈许明显是置同僚、手下生死于不顾,带着亲信在追上来--如今她手边却再没有人可用了。
她倒不怕他敢怎么样,除非想造反。然而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个陈许要是不要命了,逼停她的车,把李十一郎从车上拽下去--这样难看的事,东汉初年有过强项令。
当然事后郑三能够为她杀了他,但是那有什么用--李十一郎人头都已经落地了吧。
“姑、姑娘……”竹苓喊道,声音里的恐惧,长刀破空,一滴血溅在她脸上。
李十一郎按住窗棂。
嘉敏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想不到的大约是郑三会派出陈许这条疯狗。而这条疯狗竟然会全然不顾兰陵公主和南平王府的面子。他这是找死--所以你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绊倒在哪颗石子上。
祖二郎已经是殚精竭虑,兰陵公主也尽心尽力,然而为山九仞,到底功亏一篑。再周详的计划,挡不住疯子拼命。
李十一郎惨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有能给完成公主托付,还望公主莫要怪我。”
嘉敏问:“郎君是要下车么?”
当真被陈许追上,车厢里施展不开,李十一郎就只能束手就擒,还不如跳车,或许能抢到主动权--
“外头有多少人?”嘉敏问。
“三……五……七……十六个。”竹苓声音在抖。
双拳难敌四手。嘉敏看了看李十一郎,她不清楚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反正她爹有过以一敌十的记录--但是李十一郎应该心里有数。
李十一郎握住腰上的刀,低声道:“如我死在今日,来年清明,烦请公主为我点一炷香。”
他死了,十二娘兴许还能折腾,九娘没了别的指望,兰陵公主能安置,是她的运气,不能,那是她的命。
嘉敏懂了,点头道:“郎君放心--”
话没说完,就看见竹苓直挺挺跪下去,一瞬间脸色发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嘉敏几乎是在尖叫:“闭嘴!”
竹苓道:“姑娘--”
“我叫你闭嘴!”
“姑娘--”竹苓开始磕头。李十一郎不明所以,就听见嘉敏叫道:“你去是送死!”登时一激灵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要调虎离山么?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他好歹习过骑射,武力值在洛阳贵族子弟中也是拔尖的。这个丫头……他这时候细细看她,他见过她几次,他见过她才几次!
李十一郎不明白,嘉敏也不明白,她只是瞬间读懂了她的这个表情。疯了,她想,整个世界都疯掉了,郑三疯了一样要斩草除根,陈许疯了一样要报仇雪恨,如今轮到竹苓……竹苓要去送死!
竹苓不是这样的。
她记忆里的竹苓不是这样的,竹苓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丫头,不然她不会从九华堂调到她的画屏阁来,不会轻易被她看到,更不会在她成为宋王妃之后,迅速找到足以托付终身的人离开她。
……那是前世了。
前世她何等明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沉船,不可依恃--难道如今李十一郎足以依恃么?
还是说,她前世的明智,不过是她没有碰上那个让她昏头的人?不过是她没有遇见李十一郎?嘉敏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那她算什么?如果不是李家这场变故,那竹苓要置她于何地?
“姑娘……”
“不许!”嘉敏冷冷道,声音在发抖,“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去送死,你就不能死!”
“姑娘……”竹苓的声音开始也是抖的,到后来,竟然稳了,“我知道姑娘会应我的,姑娘心软,合府都知道姑娘心软,多求几次,姑娘总是应的……我给姑娘挡过好多次了,甘草不成,我走之后,院子里让半夏管罢……”
她心软,嘉敏恨恨地想,她不过是对她们几个前世跟了她、却没有落得好下场的婢子心软罢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
“闭嘴!”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但是我也知道,姑娘对李御史没有情意。姑娘的心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和李御史是不相干……我知道。”
她只道嘉敏是心软,并不知世间有“道义”两个字。她能看出嘉敏对李十一郎并无****,却不肯细想,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嘉敏对李十一郎有情呢--她捧着自己那颗炽热的心,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如果李家没有变故,我跟着姑娘到公主府,以姑娘为人,定然不容我做妾,但是如果我说终身不嫁,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定然也是肯的。”她是奴婢出身,没有嘉敏这样的傲气,如真碰上个称心如意,做妾也不觉得委屈。但是燕朝风气,能容妾室的主母原就极少。更何况她家姑娘是公主。
嘉敏咬着牙冷笑,这就是她的婢子,你看,这就是她身边朝夕相处的婢子,可把她摸得透透的。她前儿还在嘲笑胡嘉子身边的婢子全成了祖二郎的人,迟早卖了她,瞧瞧她自个儿身边的吧。
她这个话可不是说给她听,她是说给李十一郎听,她一条命,可没打算白送了。她的情意,是要说与他听--这些个小心思她懂,她全都懂,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能一脚踹死她。但是竹苓啊……
就是养个玩物儿,久了,也会生出心肝来--何况是个人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嘉敏掩面,兴许她说得对,她就是心软。
何况她要去送死呢。
她就这么点心思,这会儿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兴许她会死,兴许他回不来,总之是没有机会了。
一个人的心有多深,要多久才能知道,她整日就在她身边,为她梳洗,为她收拾,为她打点上下。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在哪里呢?你能得到一个人全部的效忠,然而你并不能知道,她愿意为谁去死。
“李御史。”竹苓转脸看向李十一郎,说道,“前儿李御史留在府中的衣物,我今儿给李御史带过来了,原本是想在李御史下车的时候,还与李御史,然而如今看来,恐怕不得不……僭越了。”
李十一郎眼下的肌肉不自觉地动了动。
竹苓对嘉敏再磕了一个头,起身取出包袱,抖开,里头果然是嘉敏及笄那日,李十一郎在南平王府换下的那件袍子。
电光火石之间,李十一郎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她交给他的衣物,并非兰陵公主所备,而是这个丫头私下所裁制,怪不得料子寻常。那之前,他默默地想,那之前,她还给他送过一次药,更早,他就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没有更早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这么几次。她什么时候看到他,他全然不知道。
他那时候看到的不过是兰陵公主,便不计兰陵公主背后的南平王府,兰陵公主也是他理想的妻子。他怎么能看到她身边的婢子呢,以他当时的年少得志,心高气傲,前程似锦……到如今都是笑话。
无亲无故,他如何能知道这世间,竟然有人肯为他去死。
凭什么呢。他不知道。
值得吗?不值得。至少他觉得不值得。
她生还的可能性还不及他--他生还的可能性已经是极小了,小到可以忽略。
而她是……必死无疑。
李十一郎张了几次嘴,可笑,兰陵公主和她的婢子都能说话,或怒或哀,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抖得太厉害了,喉头上下动了几次,终于有了声音,他说:“敢问……竹苓姑娘,原来叫什么名字?”
嘉敏猛地站起来--“啪!”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李十一郎左半边脸挨了一下,响声清脆。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这是……问名啊。
竹苓还在发怔。
李十一郎没有看嘉敏,也没有管脸上的伤,只看住竹苓,重复问:“竹苓姑娘原来在家时候,叫什么名字?”
“……并没取名,母亲叫我二丫。”竹苓说。袍子展开来,李十一郎身量比她高,袍子毫不费劲地裹住了她的身子。
“我姓李名莲如。”李十一郎点头道,“今年十九,九月生人,尚未娶妻,二丫可愿意,与我为妻?”
“你这是逼她去死!”嘉敏哭了起来。如果说之前竹苓说要代李十一郎下车,调虎离山,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话,那么李十一郎这句话,就是把棺材盖给她合上了,钉牢了……钉死了。
竹苓再怔了一下,脸上却放出光来,她转脸看向嘉敏,说:“姑娘莫要怪我……”
嘉敏掩面不肯看她。她怪她,她怪她有什么用,她能要她的命,她能要她去死,但是她不能强留她活着。
“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给你,”李十一郎道,“这是我仅剩的,我的姓氏……不会再有别人了。”这是一个承诺,她是他的妻子,从此之后,他此去,是荣归故里,还是死于非命,他都不会再娶。
他这是拿他的门第与姓氏,换竹苓的命。竹苓是贱籍,这辈子并没有想过能够高攀到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诱惑,莫说她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就是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也无法抗拒。
“请公主赐二丫一件首饰。”李十一郎单膝跪地,求道。
没有人会在乎兰陵公主的婢子,但是这些内卫并没有见过兰陵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兰陵公主。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或者说,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嘉敏从头上拔下一把簪钗来,掷在地上。
叮叮当当乱响了一地。李十一郎一一都捡起来,放在竹苓手里,他原本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原来在这关头,他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知道他卑劣,他想活下去--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
如果踩着兰陵公主的尸体他能活下去,他也会这么做的。
--你以为他没有想过吗,以兰陵公主为人质--那能够令洛阳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但是陈许不会。
他要活下去,如果卑躬屈膝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卑躬屈膝;如果心狠手辣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心狠手辣;如果无耻能令他活下去,他就无耻。他从前想过做一个君子,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如今他只想报仇。
车夫在门外扬鞭敲了三下,是示意如果要下车,时机已经到了。
竹苓对着嘉敏再磕了一个头,嘉敏猛地伸手要拽住她,就听得“滋--”地一声丝帛撕裂,人已经下去了。
嘉敏紧紧攥着半爿丝帛,但觉喉中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