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觉得胸中的气,已经压不住了,阴沉着脸,就要开口。
忽然眼前人一矮,小潘儿竟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她说:“胡姑娘要奴婢,奴婢就随胡姑娘去,胡姑娘就、就莫要再难为陛下了。”
好个以退为进,好个“莫要为难陛下”,好手段!明明胡嘉子瞧不上的是她小潘儿,可是偏能扯到皇帝身上去,胡嘉子为难他,她维护他,皇帝心里的天平,不偏才怪!喝彩的不止嘉敏,还有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忽然举步上了桥板,双手扶起小潘儿,竟是满含怜悯地道:“快起来吧,可怜的孩子。”
贺兰初袖这一扶,其实什么都没解决,但是在皇帝眼中,是帮了他的心上人,在胡嘉子看来,是递了下台的梯子。既然小潘儿自个儿都答应了跟她走,胡嘉子看来,是已经胜券在握,可以带走小潘儿了。
谢云然微微讶然——虽然太后面前,贺兰初袖帮着胡嘉子说过一次话,但是在后来的大半个月里,贺兰初袖从未露过什么锋芒,她倒真小瞧了她。
萧南唇边若有若无一抹轻笑。
忽听嘉敏扬声道:“陛下让小潘儿和小顺子帮我扶竹苓回玉琼苑,胡家表姐是要阻拦吗?”
胡嘉子被嘉敏这飞来一棍打得一呆。
嘉敏冷冷又道:“如果胡家表姐不阻拦我回玉琼苑,那么小顺子,小潘儿,扶着点竹苓,咱们走!”
这话里已经把阻拦小潘儿的概念偷换成了阻拦她回玉琼苑——小潘儿不过个玩意儿,不算什么,胡嘉子能明着欺负,仗的就是她没有身份,仗的就是胡太后管理后宫,但是要拦嘉敏,就须得拿出相应的身份来。
如今这场面,只要胡嘉子敢说一声“且慢”,嘉敏下一句话就必然问到她头上去:“如今这后宫里当家的,还轮不到胡家表姐吧?”
这句话几乎已经是挂在每个人的舌尖上,只差没吐出来。
胡嘉子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这些天在贵女中使尽了威风,虽然有讨好她的,但是瞧不上的也多,要真让嘉敏把这句话说出口,哪怕她胡嘉子他日母仪天下,也还是个大大的话柄。一时左想右想,竟是只能沉默。
小顺子瞧着形势变化,忙不迭跑过来,便是小潘儿,也知道戏做足了,过犹不及,两人小顺子扶起竹苓,小潘儿扶着嘉敏,四人踯躅下了画舫。
渐渐就走得远了。
胡嘉子未尝不想拦下他们,可惜这里不是镇国公府,就算她想,她的奴婢们恐怕也不敢在宫里动这个手。她能拿太后压皇帝,不能拿太后压嘉敏。
胡嘉子憋了一肚子气,皇帝已经进舱,下令开船。
船桨荡开去,平如镜面的湖面上掀起一重一重脉脉的波痕,皇帝靠在窗边上看得出神,远远的笙箫,断断续续,隔着水,皇帝低声对跟进来的萧南说:“小潘儿没甚力气,小顺子一个人扶着竹苓走不远,宋王你能、能不能——”
萧南会意,接话道:“臣瞧着三娘子他们走得艰难,臣去送他们一程罢?”
“劳烦表哥了……”皇帝微微点头:“去吧。”
转过一个弯,画舫上的人再看不见,小潘儿扑通就给嘉敏跪下了:“小潘儿谢三娘子救命之恩,三娘子长命百岁!”这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溶溶的银辉,银辉照在小潘儿脸上,雪白,一双妙目泪光盈盈。
这话,嘉敏是不肯认的:“吓糊涂了你!陛下叫你和小顺子送我和竹苓,哪里来的救命不救命的!”
小潘儿凄然道:“如果方才、方才陛下真让奴婢随胡姑娘去,奴婢就、就——”
“就怎么样?”忽然出声的萧南,嘉敏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脱口问:“宋王殿下?宋王殿下怎么来了!”
风打着竹叶,萧萧的声音。少年的身影在竹林里,挺拔如玉树,嘉敏不敢去看他的脸,怕按不住胸腔里咚咚咚乱跳的那个东西——在之前,在死之前,她大概是真爱过这个人吧,嘉敏惆怅地想,以至于,死过一回,都不能消弱它。
“陛下叫我护送你们回去。”萧南说,又瞧住小潘儿:“如果方才陛下让你同胡姑娘走,那你就怎么样?”
小潘儿垂泪道:“奴婢就和胡姑娘走,不过,小潘儿这条命,是要留在宫里陪着陛下的,胡姑娘要带,也只能带走小潘儿的尸体。”
这些话,她是想通过自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么。嘉敏心里一阵恶寒,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你起来,扶好竹苓,我们先回玉琼苑。”又对萧南道:“这里有小顺子、小潘儿已经够了,不敢劳宋王殿下大驾。”
萧南也干脆,一句话:“君命难违。”
嘉敏:……
一行人里加了萧南,反而沉默了——这样说,就好像先前几人行走有说有笑似的。当然不,只是沉默和沉默不一样,前者是随时可以开口,到这时候,开口说什么都不合适。以竹苓为甚。
好在玉琼苑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玉琼苑的宫女绿梅迎出来,行过礼,嘉敏三言两语说了情况,绿梅安置了竹苓,嘉敏转头对小顺子、小潘儿和萧南说:“就到这里吧,各位留步。”
主要自然还是对萧南说,嘉敏觉得自己这会儿很勇敢,既没有拔腿就跑,也还能说出话来,虽然声音有点奇怪——大概一个人仔细听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多少会有点奇怪吧。萧南也知道自己不合适进去,微微颔首,就要回去覆命。
小潘儿又要跪下去说救命之恩,嘉敏赶在她跪实之前拦住她:“刚好我有话要吩咐你。”
小潘儿喜出望外,赌咒发誓说:“三娘子尽管吩咐,只要小潘儿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嘉敏听她这跟着皇帝看话本,听女先儿讲述学来的口吻,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胡姑娘恐怕还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身边,她要是真问太后要你,你就是躲在乾安宫,也是没用的。”
小潘儿听得脸色煞白。嘉敏心想,这大概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吧。皇帝如今还没有庇护她的能力,就仗着宠爱,急吼吼冲上来。
嘉敏生怕她又腿软求救命——她可不敢真担了这个救命的名声,她没亏她没欠她,凭什么一定要救她的命呢,嘉敏几乎本能地想到,如果贺兰初袖在,多半会软软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敏你瞧着,怪可怜的,咱们帮一帮她吧”,前世为了这些话,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官司。
人家忌惮的是南平王,忌惮她是南平王的女儿,她贺兰初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能有什么颜面,能有什么损失——最后人家说的还不是,贺兰姑娘心善,她元嘉敏又何尝得过什么好处?
每每,人被架到高处,就下不来了,人年少的时候尤其如是。
嘉敏如今,是不会再吃这个亏了。
嘉敏道:“你是陛下的人,我可帮不了你什么,要谢,你也谢陛下去,我不过一句闲话——听说阳平公主和永泰公主的母妃都还在宫里,不知道是真是假。好了,今儿我乏了,先回房间了,你也回去吧。”
这句话嘉敏不仅是说给小潘儿听,也是说给小顺子听。
先帝驾崩之后,无子的嫔妃都去了瑶光寺,先帝子女不多,所以留在宫里的也不多,胡太后如今虽然位尊,但是对昔日先帝的嫔妃,总还是要存几分颜面。胡嘉子在太后面前能够撒娇弄痴,到这些嫔妃面前,可就不管用了。
嘉敏回房去看竹苓,竹苓的脚踝肿起老高,绿梅找人检查过,只是看起来可怕,倒没有伤筋动骨。
已经上了药。竹苓一见她就要请罪,嘉敏也忍不住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
竹苓抽泣着道:“……是踩东西滑了脚。”
“什么东西?”
竹苓这回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谨慎地回答:“像是……珍珠。”
南烛喜欢珍珠,佩饰上多用珍珠,嘉敏也许不知道,但是竹苓,却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