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嘉言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夏天,她在洛阳的最后一个夏天,她的兄长成亲了,她的姐姐即将出阁,小弟昭询还在牙牙学语……那个夏天长得离谱,光亮堂堂地照在地面上,照着每一个人。
她不知道她的堂姐元嘉欣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
然而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却生出别的怀疑来,她那时候这么天真,又看清楚过哪一个人呢,她是看清楚了她的母亲,还是看明白了她的姐姐?人心繁杂,而那时候元嘉言的整个世界都明朗如夏日。
她不知道的是,就如同她不知道嘉欣的未来一样,嘉敏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前世元嘉欣也被元钊许给了郑林,是这段姻亲让南平王元景浩得以及时赶回京师,扼制太后的势力;不知道嘉欣和嘉言、明月一样最终被元明修收入后宫,又弃之如履;不知道那之后,嘉欣与嘉媛一度沦落为伎。
而之后,很久以后,嘉媛的行刺,为周氏王朝的倾覆埋下了伏笔,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久到……前世的嘉敏也没有活这么久。
活了这么久的人是贺兰初袖。
朔州的月光清凉,敷在肌肤上。没入军营已经两月有余。两个月,六十天,这要安坐在洛阳城里,不过闲话几日的功夫,然而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两个月,贺兰初袖觉得自己老了整整二十年!
周城并没有苛待她--至少在周城自己的标准里没有。但是人和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和周城这种吃糠咽菜都能过日子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法比,何况她贺兰初袖。也就三娘忍得了他,贺兰初袖暗地里不是没有吐过槽。
吐槽归吐槽,她眼下是不忍也得忍。贺兰初袖不是莽撞的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比如周城暂时没有杀她祭旗的念头--她从来都习惯于谋定而后动,打探好地形抓住机会逃出去这种计划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那需要极强悍的体力、毅力和野外生存的能力,那对她要求太高了。
没有外援,她就是走断了腿,爬都爬不出朔州。
但是所谓谋略,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人配合--然而这里首先,没有看守人,周城是看死了她,只要屋子落锁她就跑不掉,真真虎落平阳被犬欺;其次,每天而每天给她送饭的是个哑童,天聋地哑的哑。
所有她能接触的人--总共算来也就两个,一个是哑童,另外一个是周城。能说服周城放她走当然是最好的,但是连贺兰初袖自己也没有这个信心。她猜不透这个人,她不知道周城打算怎么处置她。
更明白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周城还没有杀了她。
他不是对三娘言听计从么,不是三娘命他来杀了她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然,那并不说明她想死。
她只是困惑于这个军汉的想法。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去,也就无时无刻不在揣度这些能够主宰、哪怕只是左右她性命的人的想法。她清算自己手头的筹码,前世的事,不知道嘉敏透露了多少给周城。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人不好奇自己的未来?
还是说,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未来?
她不知道,反反复复的计算与猜测中,她对自己的信心正逐一损失殆尽。她渐渐回归到从前--从前,她还没有成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生赢家之前的状态,她患得患失,她如履薄冰,她殚精竭虑。
还有什么能够打动这个人呢?
名利、富贵?笑话!有什么是她能给而三娘不能给的?贺兰初袖悲哀地发现,她从前所有的,能够在贵人中纵横捭阖、打动人心的东西,都是必须在那个位置上,或者是南平王的甥女,或者是元明钦的皇后,或者是萧南的女人……她须得先有,而后方才有给的机会。
她眼下一无所有,除了这三寸不烂。
而周城……看起来就像是山野里的猎豹,警觉,凶狠,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并不十分懂得人类的语言。
贺兰初袖叹了口气,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登时被驱散。
贺兰初袖不由自主一拉胸前--就听得“噗嗤”一笑:“荷兰娘子这会儿竟不是在算计着用美人计么?”
贺兰初袖:……
她知道自己是个美人,不过这货有没有审美眼光就很难说了--横竖她是没想过抛媚眼给瞎子看。
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话越多,把柄越多,她不傻。
然后就听得“咔擦”一声,紧接着“喀嚓”、“喀嚓”好几声,斗室里充满了桃子的芬芳--那想必是只甜美多汁的桃子,贺兰初袖舔了一下干涸的下唇。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周城道。
来了!贺兰初袖心里一喜。
“别忙着高兴,”周城席地而坐,又“喀嚓”咬了口桃子,口齿不甚清晰地道,“听说我得了个王妃,这些天兄弟们来问我要的不少,贺兰娘子是知道我的,我这些天好吃好喝地养着娘子,着实花费不少。”
贺兰初袖:……
这叫好吃好喝!
一瞬间贺兰初袖是真生了与他造反的心。
“娘子要能哄得我高兴呢,一笔勾销也就罢了,”周城丝毫不在意她喷火的眼神,笑嘻嘻接着往下说道,“要不高兴呢,我这里也有两个选择给娘子,一是在兄弟中挑个最丑的进来陪娘子。”
贺兰初袖:……
“要说起我这个兄弟啊……”周城打了个饱嗝,“我保证娘子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丑的……”
贺兰初袖:……
“另外一个选择呢?”贺兰初袖尽量保持住声线的稳定。
“问得好,”周城微微一笑道,“我兄弟多,想拜见王妃殿下的也多,算……十个钱一次吧,也能收回贺兰娘子吃喝的本钱了。”
贺兰初袖:……
“将军想知道什么?”
周城“喀嚓”、“喀嚓”又吃起了桃子。
贺兰初袖:……
她真想抬头看一下,这货手里的桃子到底有多大,经得住他吃个没完!
“喀嚓”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周城擦了擦嘴角,冷不丁爆出一句:“以贺兰娘子所知,这场****,持续了有多久?”
果然--
这个问题在贺兰初袖意料之中。她琢磨了这么多天,想来周城留着她不杀,还是为了这个--从来打仗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不然古人也不会在战前卜筮吉凶,求助于鬼神了。何况周城这还是造反。
然而她并不敢说谎。
她很难判断出今日周城要问的问题里有多少是陷阱,有多少是真有疑问--但是他方才的威胁,绝不仅仅是个威胁。当下应道:“好教将军知,我不过是个深闺小女子,朔州不是洛阳,朔州这里的****起于何时,终于何时,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日子,不过大致算来,总有个一两年。”
“后来……是南平王带兵来了吗?”周城“喀嚓”又咬了口桃子,漫不经心地问。
“是。”贺兰初袖毫不犹豫地道。
“我杀了杜洛商?”
“什么?”
“贺兰娘子,”周城多看了贺兰初袖一眼,笑容可掬,“好教娘子知,我问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是……”贺兰初袖忍气吞声道,“杜……将军说的莫非是柔玄镇镇将杜、杜将军?”
周城不说话。
贺兰初袖摇头道:“杜将军死于战乱。”
周城恶狠狠再咬了两口桃子,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贺兰娘子可会说话,这乱世兵匪,不死于战乱,难不成还老死在床上?”
贺兰初袖沉着道:“将军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我姨父也是百战之人,却不曾死在战场上。”
“哦,”周城兴致勃勃问,“谁杀了南平王?”
贺兰初袖嘴角抽了一下,唇齿之间迸出两个字:“皇帝。”
周城:……
周城从关押贺兰初袖的屋子里出来,天热,热得手心里背心里都是汗,他相信贺兰初袖不敢骗他--至少在取得他信任之前不敢骗他。
如果--
如果是这样--
周城背抵着墙,墙面冰凉,月光冰凉,他仰着面孔,悲喜交加。
“郎君!”刘桃枝的声音唤醒了他。
周城侧目过去。
“人已经到齐了。”刘桃枝说。
周城摇了摇头:“叫他们各自回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时机未到。”
“是,郎君。”刘桃枝并不问为什么,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但凡周城的话,他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不问缘由,不问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