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双膝跪地,仰面道:“求母亲让我出门接应哥哥。”
南平王妃:……
这是应有之义,如果府中还有男儿,如果元钊是昭诩的亲兄弟,或者这小子……她看了昭询一眼,小婴儿浑然不知道自个儿已经被母亲惦记上了,含着肉呼呼的拇指,无知无畏地笑了,露出没牙的嘴。
如果这小子长到三娘这个年岁,王妃默默地想,长兄遇险,于情于理,都是要出去接应的。奈何如今府里就只有嘉言和嘉敏两个,虽然也习过骑射,也训过部曲,但是哪个做娘的舍得女儿去冒这个险?
如今却是嘉言求去,嘉敏也求去。王妃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心酸,上一次三娘主动请缨还是阿言被扣瑶光寺的时候……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嘉言大声道:“阿姐不擅骑射,如何接应得到哥哥--还是我去罢。”
嘉敏眸光在她身上一转,漫不经心只道:“阿言怕是指不动我的部曲。”
嘉言:……
嘉敏转向已经看呆了的周二郎与周四郎,说道:“周小郎可还记得中州城外,与我打的赌?”
南平王妃:……
嘉言:……
连嘉欣、嘉媛、袁氏三个都目瞪口呆中,心心念念想的只是,这位南平王府的大小姐,作什么去的中州,即便是去中州,也该有自家人护送,平白无故的,又怎么好和外男打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实则与周四打赌的并不是嘉敏,不过周四也不蠢,看得出如今嘉敏有求于他,那……小贼既是舍命都要护住这丫头,多半是有些渊源的,只要她松口--
当时也顾不得哥哥频频询问的眼神,一口应到:“是又如何?”
“周小郎输了,”嘉敏道,“如果周小郎愿意护送我去接应我阿兄,那么你我之前的赌约就一笔勾销--如何?”
她问的周四,看的却是周二--显然并不担心周四不答应,反而周二这个见证人举足轻重。周二也看出她意之所在,眉目里浮起一层又好笑又好气的神情,想道:七娘的这个手帕交,可狡猾得紧。
果然,她话音落,周四应声就道:“成交!”--周二要喊“且慢”都来不及,天知道这小子有多想念他的弓箭。
周二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四郎尚小,处事有不周处,还望公主见谅。如公主不弃,某愿与四弟同去。”
嘉敏颔首道:“也可。”
周二:……
什么叫也可,不一开始就谋算的是他们兄弟一文一武么,真真得了便宜还卖乖。
嘉敏却已经转脸看向南平王妃,说道:“我在中州时候,机缘巧合,曾见识过周家兄弟的骑射,恕我直言,恐不在阿兄之下,有他们两人护送,最不济可保我全身而退,如是,母亲可同意我出门接应阿兄?”
王妃被她和周家兄弟这一来一往的问答看得眼花缭乱,然而话到这份上,该思虑的都思虑到了,该摆的姿态也都摆了出来,哪里还有不应之理--不见得就只有她元嘉敏挂记昭诩,她这做继母的,就不当回事了。
当下微微叹息一声,起身扶起嘉敏,执她的手道:“你们兄妹情深,我也不能再拦,只是三娘,接不接得到你阿兄在其次,你自个儿,千万好去好回。”
这几句话却是真心实意,折了一个昭诩已经不好交代,要把三娘再折进去,她如何还见得景浩。
“我也要去!”嘉言叫了起来。
不等王妃回复,嘉敏已经肃然道:“如今父亲不在,阿兄不在,我又要出门,母亲膝下唯你可慰,且又有幼弟需抚,元六娘,你要行此不孝不悌之举么?”
嘉言:……
她阿姐从来都擅长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一棒子把人砸个头昏眼花无话可说。
周二吐了吐舌头,低声与哥哥说道:“从前只觉得这个丫头狡猾,如今才真真知道,果真是做姐姐的。”
周二:……
“什么丫头,叫公主!”
然而挡不住嘉欣、嘉媛与袁氏都心有戚戚焉。
嘉敏阻了嘉言,王妃固然心中安慰,温姨娘却又哭了起来,阿袖远隔千里,昭诩生死不知,如今三娘又要轻身赴险--她倒是会说别人,就不怕自己出了意外,她这个做姨娘的会活活疼死么!
她哭得伤心,王妃只皱一皱眉,嘉敏却走过来道:“姨娘莫要担心,三娘此去,定然会把哥哥带回来。”
温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扯住她的袖子只管喊“三娘”,嘉敏一咬牙,挣脱她的手,几步匆匆就出了门。
有时候是不能回头,不容回头。
马是早已备好,嘉敏与周二、周四说道:“我们先去营房,我有五百部曲,六娘有四百,凑了九百人,再去长街接我阿兄。”
周二也就罢了,周四又跳起来:“你居然有五百部曲--这不公平!”
嘉敏:……
周二只道:“我们这就去罢,莫让世子久等。”
--虽然两个小娘子手里竟有千人之多,不过想想既是南平王府的姑娘,也不算意外了。
一行三人快马加鞭,走的是小路。便是小路,也时不时能看到鲜血和残肢。倒在血泊中呻吟的人,破损的兵器,有长刀,沾血的箭头。这是一场伏击……这几乎是一场伏击,就像去岁李家兄妹遭遇的伏击。
然而那是西山,然而这是洛阳!
嘉敏咬紧牙关打马而过,直奔营地。营地她来得不多,至少没有嘉言来得殷勤,然而也是来过的,隔老远就觉得不对,走近了果然不对--校场空空如也,哪里有部曲的影子。登时心里就是一沉。
“咦,三娘子--”周四的幸灾乐祸才起了个头,就被周二喝住:“闭嘴!”
周四悻悻摸了摸鼻子。
嘉敏勒住马,从衣服里取出颈上的金哨子,音符是一早约定好的,金声清锐,片刻,就有个黑点出现在营地上,起初极远,眨眼就近了,嘉敏看清楚来人,脱口道:“安平--人呢?”
“人……被宋王带走了。”安平喘了口气道。
宋王……萧南?嘉敏做梦都想不到会是他,当时怔住,一千人不到,他要了这一千人不到做什么?嘉言的部曲也就罢了,她的部曲是周城所训,从来只听她一个人号令,又如何肯跟萧南走?
“他、他持了世子的信物与手书。”安平从怀中取一卷书,递给嘉敏。虽然字迹虚浮,却果然是昭诩的手笔。
昭诩亲笔,字迹未干,意味着什么。嘉敏身子一软,手撑住马背,方才没有摔下去。真真如劫后余生。
到这时候视线方才能够聚焦,看清楚昭诩写的是“周郎练兵,三娘部曲。”
八个字没头没尾,嘉敏略一思索,却不得不叫好。她哥哥真是个聪明人。要知道,周城帮嘉敏练兵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便是到过庄上的李家兄妹,也只当是昭诩的亲兵,绝不会想到是嘉敏的部曲。
这八个字足以证明昭诩没被迫。
“宋王说,多半府里还会来人,多半会是三娘子。”安平又道,“他说世子尚好,虽然受了伤,有些发热,有王太医在,料想无碍。太后命他处理这件事。他带走了八百人,留了一百,说是留给三娘子带回府。”
想一想又补充道:“他说世子妃无恙,只是受惊不小。”
几句话,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连她南平王府府中动向都洞若观火,毫厘不爽。安平转述的时候,神情也是佩服的。嘉敏心情就更复杂一些,只是今日连番,惊了又惊,实在没有精神细想。
当时只道:“你领了他们回府去,听贺统领吩咐。”
“那三娘子你呢?”
嘉敏拨转马头:“我去找宋王!”
安平:……
他家三娘子是订了亲的订了亲的订了亲的对吧?他家的驸马爷是李家郎吧李家郎吧李家郎吧!他之前对宋王萧南有多佩服,这会儿就有多怨念:您老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离我家公主远一点呢?
没用上“阴魂不散”这个词,很大程度上基于宋王眼下奔忙为的是自家世子爷,安平觉得自个儿很公道了。
周家兄弟一愣,虽然心里不无嘀咕,到底追了上去。
只用了盏茶功夫,竟然追到了。
萧南走得不比他们早多少,毕竟南平王府近,皇城远,他要说服这八百人跟他走又费了不少口舌。
嘉敏与周家兄弟坐骑又神骏。这时候打马飞奔而来,起初远,还看不出什么,到越来越近,就有眼尖的叫了起来:“公主!”
“是公主殿下!”
“公主!”
竟一发不肯走了。萧南闻声也勒住马,回头看时,只见月色微光,夜雾茫茫里,一朵玉兰坠落,他念的那个女子乘风破雾而来,那像是一场投奔,或者久别重逢,她的身后,所有所有,都坍塌如废墟。
“三娘。”萧南道。
世间多少行三的女子,但是因为你念的那个行三,这个排行在舌尖就郑重起来,郑重如一朵花,等了整整一春方才盛开。
嘉敏冲他点点头,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见面得这么仓促,仓促到她没有时间留意他的表情,只转头再吹了三声哨子,瞬间,就仿佛有风过境--人们听到了风的声音,草丛里虫鸣的声音,花落下来的声音。
便是萧南,也心下骇然,想道:怪不得南平王世子一再声称情势未明,羽林卫不宜轻出九重,他南平王府的部曲已足以应付……果然是足以应付。
他心中艳羡,却听嘉敏提声叫道:“宋王殿下!”
“公主。”
嘉敏下马,萧南亦下马,嘉敏解剑,双手奉上,说道:“愿宋王此去,为我多杀贼。”她不问来龙去脉,是非曲直一言以蔽之,贼。
一时部曲轰然应道:“杀贼!”
“杀贼!”
萧南接剑,他这时候已经明白嘉敏的来意,昭诩一纸手令,并不足以让这些部曲信服,嘉敏出面就不同了,这剑一解一接,就是个交接仪式。
当时郑重应诺道:“你放心。”
“这丫头好重的杀气。”周四悄悄儿与哥哥吐槽。
周二原本想反驳就你这个霸王脾气,如果成亲时候来这么一遭,恐怕杀气比这丫头还大,一转念,四郎孩子气重,不知道要几时才有这个想头,一笑,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