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就是中秋了,嘉敏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的周城,远没有后来那么强硬。其时,他还没有杀过人。就好像老虎要吃过人,才知道人肉美味一般,人也要杀过人,才知道杀人的滋味。
这时候至多就是隐约觉得,女子娇弱,不该受斧钺之刑,至于为什么不该,倒没细想过。
月亮已经很圆,圆得像婴儿胖鼓鼓的脸,夜色浸在月光里,吐一口气,已经能看见白茫茫的雾。
贺兰初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大约在这影梅庵,她就没能扎扎实实睡过一个好觉。床太硬,被褥太薄,枕头太凉。她总在半夜里饿醒来,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但是这晚,她睡不着,却不是这个原因。
这屋子里有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的,那就好像,即便你不看,也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你一把。那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这个人……是谁?贺兰初袖最最擅长的,莫过于抽丝剥茧。
这不是前世,她如今可不是皇后,想要她命的人没那么多,贺兰初袖闭了闭眼睛,她能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太后。
不会是元景浩——太后发过话,要他放她一马,他不会抗旨。
嘉敏……嘉敏是无须担心的,如果她要杀她,之前未尝没有机会,然而她没有——就和前世一样,她下不去手。
这影梅庵,也没处打探消息,更准确地说,根本就没有人和她说话。这件事,前世没有,她无法知道后果,但是太后会结果郑念儿,本身毫无悬念。而且,太后绝不会让郑三察觉郑念儿的死和她有关。
绝不。
于是她贺兰初袖就是最后的知情者——若非当时情急,元景浩非要她的命不可,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事已至此,贺兰初袖倒并不十分后悔,毕竟当时确实别无选择,而眼下要对付的……贺兰初袖转动眼眸,幽幽地说道:“这位壮士,可知死期近耶?”
暗影里没有动静。
贺兰初袖眉睫一动,声音里染上许许月色清霜,凄楚:“我不过一闺中弱女子,无权无势……壮士可曾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我的命?”
话到这里,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无非是……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暗影里还是没有动静——倒是很沉得住气,贺兰初袖想,慢慢又说道:“如果我死了,阁下就成了我,到时候一杯鸩酒,就和我一样……不,比我更糊涂,阁下会连为什么而死都不知道。”
“我知道阁下不信,还想着赏赐,”贺兰初袖笑了一笑,对着流动的月色,眸中盛开淡银色的光华:“但是太后连我都信不过,难道会信得过阁下?我是南平王的继女,南平王妃可是太后嫡亲的妹子。”
“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是太后?”暗影里的人终于开了口,听声音,甚为年轻。年轻好,年轻容易心软,更容易被蛊惑与说服。贺兰初袖声音里添了一丝惶惑:“我不过一个闺中弱女子,与人无害——”
“与人无害?”暗影里轻笑一声。
笑声入耳,贺兰初袖浑身汗毛都起来了。
——莫非、莫非他知道真相?不能啊。郑念儿的死是何等隐秘,何等阴私,这人这样年轻,能被太后引为心腹中的心腹?不可能!贺兰初袖前世跟着皇帝,与太后斗了三百回合不止,不说了如指掌,这点把握还有。
正疑虑,却听那人似是漫不经心又问了一句:“果真与人无害?那三娘子怎么受的伤?”
这句话出来,就好像晴天落了个霹雳,贺兰初袖只觉得全身都浸在冷浸浸的月光里,竟是不由自主脱口道:“三娘?”
暗影里没有作声,贺兰初袖忽又疑惑起来:方才……真不是她幻听么?或者说,方才,真有人说了话?真说到了三娘?三娘怎么会……三娘哪里来的人?她身边那些,不都是元景浩给的么?
只除了、只除了……
“周城”两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贺兰初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的,它就像是一直在那里,一直在,一直在,就好像雌伏在草丛中的猛兽,专等她想起来——然而她前世,并没有见过周城。
她在洛阳的时候,周城还没有重要到能令她侧目。不过是元景浩的一条狗,哪里值得她另眼相待?到南下之后,这个名字异军突起,才惊觉自己疏忽——然而那是在所难免:萧南都没有看到这个人,而况是她。
谁会想到呢。元景浩手下多少能人,他出身那样低,也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他最出色的战绩,还是在元景浩父子横死之后打出来的——以三万坡十万,打败元钊,接手了元嘉敏。
后来……到底隔了江,并没有亲见过。
探子回来,都说燕朝大将军对兰陵公主宠爱非比寻常。那时候萧南的脸色总不好看,她几乎是喜闻乐见:便是再不在意那个牌位上的人,头顶一片草原,也亏得他忍得下——当然他一向都很能忍。
把嘉敏接回来,是她的建议。
然后苏仲雪果然杀了她,一切如她所愿。
只是这一世……她想起来,确实隐约听说,有个周小郎在中州救了嘉敏,不想、不想就是他。果然该相遇的总会相遇么?想前世,嘉敏遇见周城的时候,已然落难,容色衰减,都能专宠近十年,如今她青春正盛,容色在巅峰,父兄得意,家世显贵,自然、自然能把他笼络得死心塌地。
然而——
贺兰初袖唇边一抹笑,却不是装的,她知道情之一事,能令人死,就能死里逃生。
“原来是周大将军。”她说。
她果然知道!周城低眉看自己的手,手上刀刃雪亮:三娘没有骗他。她说过不会骗他,果然没有。
暗影里的呼吸一紧,贺兰初袖已然察觉,却是大为意外: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称呼,难不成他知道?不,这不可能!三娘并没有蠢到这个地步,即便她蠢,重生这种事,这天下,又几人会信?
但如果他信呢?她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这个人前世虽然到最终也没有因为嘉敏与吴国开战,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最多只是他不能——至少元明修确实因为这件事吓得西奔了长安。
这已经足以证明,元嘉敏在他心里的分量。
所以……如果他真信了呢?贺兰初袖咬唇,死死盯住眼下那一小块被褥,单薄的,既不能遮风挡寒,也并不舒适和柔软,硬,硬得简直像铁。
暗影里动了一下,绮丽刀光,映着月华,一闪。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么!”电光火石之间,贺兰初袖喊了出来。
大概这世上心志最为坚定的人,也难逃这样的诱惑——命运。谁不渴望知道,命运之手,会怎样摆弄自己的人生。
周城果然迟疑了片刻。
贺兰初袖知道这片刻至为要紧,连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就往下说道:“如果她注定会嫁给宋王殿下,如果她注定要母仪天下,周大将军,虽然你这一生位极人臣,但是你仍然得不到她呢?”
她没有说“她”是谁,但是周城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嘉敏。
母仪天下……位极人臣……这些对于这个边陲小镇上的少年来说,都是同样的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三娘子也说过,他会成为大将军;三娘子也说过,宋王会南归,南归了自然会登基,登基了自然会立后。然而他记得真真切切,她说的是“殿下南归,带了苏姑娘,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唯独……没有带她。
所以她步行三千里,去问他为什么不肯休了她——而眼下这个女人却说,三娘子最终母仪天下。
如果她没有说谎,那该是萧南最后给了三娘子名分。给一个死人以名分,这就叫……母仪天下么?周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三娘子不会稀罕。即便他们最终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局,她也不会稀罕!
周城再往前走了一步。
贺兰初袖的眉目,逐渐染上绝望的颜色:这个人、这个人竟然对三娘这样死心塌地!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她心里涌出来各种纷乱的质疑与挣扎,最终迸出一句:“她在利用你!”
“她在利用你!”
“你算是什么东西,她是公主!她是南平王的女儿!一家子的皇亲国戚,怎么会看得上你!”
“即便是日后,你当了大将军,萧南不过招招手,她就不远万里地去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因为周城打断了她:“是贺兰娘子你说的,我会成为大将军。”他不动声色,人已经到床前,猛然间眼前一黑——
“该死!”
早该想到,以三娘子的狡猾,这个女人能三番两次陷害得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还是大意了。
毕竟……她看起来确实就是个柔弱无害,娇滴滴的小娘子呀。周城懊恼地掀下遮在他脸上的东西,那是一张被褥,已经板结了,硬得像铁,所以方才,他本能地砍出去的那一刀,刀上有血,但是不多。
受伤了就好,周城忖道,一个受伤的小娘子,身娇体弱,再加上血迹未干,循着血迹就能找到。
不过,就如他所想,贺兰初袖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等他翻窗追出去,才走了不过十余步,血迹就断了。看来她发现了,周城耸了耸鼻子,这个尼姑庙不算大,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多,就算全找一遍,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周城站定,默默想了一会儿,如果他在她这个位置,她可不会留在这个尼姑庙里,等着他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