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郡李氏,周城心里迅速掠过这个姓氏。他和李家人没有打过交道,但是赵郡李氏出城打猎,只有九个人?事有反常,他对自己说。定定神,吩咐道:“扶世子去榻上歇着,熬醒酒汤备着,我出去看看。”
什么人敢在这洛阳城郊打伤李家的人哪,如果来的真是赵郡李氏的话。
周城心里疑惑,到当真见了人又大吃一惊:这一行人的狼狈实在在意料之外,被淋成落汤鸡的人和马,九个人,其实只有八个——伏在马上的那个背上中箭,多半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被不离不弃地带着,想是身份贵重。
莫不是遭了伏击?周城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面上只堆出诧异的神气:“几位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赵郡李家十一郎,”一个年近而立的男子控马上前一步,拱手道,“与子侄来西山游猎,道中遇匪,仆从四散,子侄伤重,又逢雨,回城的路泥泞难行,还请庄主容我们进去,庇护一二,日后必有厚报。”
遇匪?周城心里嘀咕,他在这里也有不短的时日了,要说偏远地方有流匪他倒是信的,但是赵郡李氏出门游猎,仆从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盗匪又不傻,没事不攻击单身行客,却追杀这一路装备完全的,是什么道理。
但是瞧着这位举止形容,却不像是骗子,虽然天底下能撑出个样子的骗子也不少,但是这里离洛阳城多近呐。
这人说话也实诚,要放他们进来,就少不得要受匪徒骚扰——如果当真有匪徒,或者说,对方当真是匪徒的话。眼看着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大雨下的几个人虽然口中不语,面色却越来越苍白了。
有血,嘀嘀嗒嗒地掉在水里,被雨水冲得淡了,淡到近乎于无。
救还是不救?做好人就须得尽早决断,迟了恐怕非但讨不到好,反而招怨。周城心里这样想,说道:“开门!”
——区区九个人,有伤有死,还有妇人,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除非来的是几千训练有素的兵士,否则要攻下这庄子,却是不易。这庄中财物有限,又没什么重要人物——心血来潮来访的世子殿下除外,但是世子今儿的行踪并非可以预料——谁得了失心疯下这个血本。
虽然这么想,开门那当口,周城还是做了个手势,自个儿举了火把候在门边,一应兵士也是严阵以待。
眼睁睁瞧着八个人下了马,李十一郎抱起马上中箭的那位,一行人鱼贯而入。
周城眉眼一动,就有人上去牵马,李十一郎眉毛一竖,周城道:“带下去好生照料,有伤的叫张疯子来看看,没伤的喂足草料,莫教他们着了凉。”又吩咐身边人道,“去叫人准备热水、姜汤、干净衣物。”
他这样从容周到,李十一郎紧张的眉头也逐渐松了下来。
这一行人衣裳淡薄,又湿得透了,没了马,就藏不下什么东西,就只剩背上的弓箭。周城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去,也讪笑自己过于紧张了——然而毕竟有世子在庄子上,还醉了个一塌糊涂,要有个万一,他怎么和三娘子交代?
这大雨天,这情形,放陌生人进庄子,本来就是个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形势。
周城一面想,一面吩咐了手下调集人手:“看好了门,莫让人进来!”言下之意,以防守为主,能不打就不打。
又问李十一郎匪徒出现的地点,有多少人,装备可齐全,马匹、武器是否精良?李十一郎虽有意相瞒,却也知道这生死存亡之际,说不得谎,只能从实答来,周城听着,心里是越来越不安。
人数倒不算多,大约是百余人,但是这百余人显然有备而来,埋伏地点的选择,射箭的轮数,追击的效率,都显示这并非一伙乌合之众。他们就是冲着赵郡李氏来的,他们想要一网打尽。
周城沉吟道:“以李兄看来,这伙是什么人?”他看得出,李十一郎是这群人的主心骨,看起来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赵郡李氏得罪过什么人,他心里应该是有数的,没准对匪徒来头,也能猜出个八九成。
李十一郎道:“不敢有瞒庄主——”
“我不是庄主,”周城忙否认道,“只是暂居于此,李兄不知道么,这是兰陵公主的庄子。”
“兰陵公主”四个字一出,李十一郎身体明显一僵,僵得脸色铁青:“兰陵公主……是南平王府的三娘子么?”
周城道:“正是。”
李十一郎登时住了脚步,却听得背后有个年轻女郎清脆的声音道:“三娘子也在么?那敢情好!瑶光寺一别,又月余不见了。”
周城寻声看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虽然和旁人一样被淋了个落汤鸡,面白如纸,唇色却愈红,像雨打了蔷薇,更增其娇艳。周城只看了一眼,也觉得艳色逼人,忙移开目光,应道:“娘子认得我家公主?”
“可不是,”李十二娘欢快地道,“上次在瑶光寺,九姐姐出了意外,就是三娘子热心奔走,九姐,你说是不是?”
这话就不尽不实了,嘉敏当时确实在场,也帮了些小忙,但要说奔走,那还轮不到她。但是十二娘这么说,也是为了尽量拉近彼此距离,得到庇护,九娘也不能戳穿,只低低应道:“……是。”
李十一郎默默看了妹子一眼,欲言又止。
周城见状,皱眉道:“总不会……是王爷的亲兵吧?”他这样敏锐,李十一郎心里就是一凉,说道:“瞧他们兵器身手,像是羽林卫。”
李十二娘拉了半天关系,原是指着周城看在她们与兰陵公主旧识的份上,再含混其词,只推说不知道对方来路,求个一夜安身,却被兄长一句话葬送了。一时面色愈白。
周城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羽林卫!怪不得李十一郎欲言又止,羽林卫虽然不是他南平王府的亲兵,却也相去无几——他家世子可是正儿八经的羽林卫统领呢,他家世子眼下就在庄子里呢!
这可真是个大乌龙。
李十一郎已然开口道:“郎君眼下,是要绑了我等,去向主子请功么?”
周城瞧着他湿淋淋的衣物下肌肉绷紧,一时失笑道:“李兄过虑了,李家既不是寒门小户,也并非欺上凌下的权臣,太后或者陛下为人君上,只需一纸明文,手到擒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李兄自个儿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这原本并不是太难想明白的一个道理,只是李家一行人猝然遇袭,一路只顾着逃命,哪里静得下心来细想。周城这几句话,恰如拨云见月,一时竟阴霾之气尽去,李十一郎把八娘交给身边十九郎,不顾伤势,长揖道:“多谢郎君教我。”
他是李氏宗子,对一个外人行此大礼,前所未有,一时李家众人面色都有些肃然,连李十二娘看向周城的目光都有了不同之色。
周城道:“李兄客气了,我家公主是明理之人,便是真在这里,也不会屈了李兄。”
李十一郎心里想,说得倒是好听,兰陵公主一介妇人,知道什么。心里到底感激,见他为主家说话,又多几分好感。
这当口,有小兵匆匆过来,说道:“匪徒开始冲击了。”
周城原不知道来者是谁,只叫底下人守住门,这里听李十一郎说可能是羽林卫,已经不作如此想,偏头笑道:“李兄可还撑得住?”
李十一郎其实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只是眼瞧着一众弟妹神情畏缩羸弱,这话到底不能出口,只咬牙道:“撑得住!”
十九郎道:“阿兄——”
十一郎眼神过去,示意他不必逞强。
周城点点头:“撑得住就随我来,看我退兵——好生安置李家几位郎君和娘子。”这话是吩咐左右了。
左右即时领命,又有人牵了马来,李十一郎抬腿要上去,几次几番竟不能够,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十一郎借力,一跃而上,回头看时,还是周城。
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周城只是一笑:这些个贵介子弟,一向自视甚高,若非事态紧急,恐怕还有讲究。
自己也上了马,朝庄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