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寺里出来的几个人,瞧着并无大事,默默然又退了回去。
萧南问:“方才那人测什么字了?”
“测的“锦”字。”书生回答。
萧南心思灵敏,把个“锦”字拆了一遍,大约也就知道了为什么书生挨揍,不由微微一笑,掉头就要走。
却听书生喊道:“贵人援手,某愿无偿为贵人测上一字。”
萧南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书生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又瞧了瞧跟在他身后的侍从和小厮,再往不远处车上瞟了一眼,忽问:“是宋王殿下么?”
萧南:……
他也回头看了一眼,车上有彭城长公主的徽记,这个书生,从前是在贵人堆里混过么,难怪敢来这瑶光寺外测字,想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三国时候士人还讲究个三顾茅庐,如今是都不讲究了。
萧南也不应声,脚下不停。
书生在背后叹了口气,他说:“我在这里,原本是为了等人。”
“等到了么?”萧南随口问。
“我等的没有等到,等到殿下,也不算枉了这些时日。”书生说。
“等到我?”萧南停住脚步,他也听得出这人是在故作惊人之语,不过,听不听在他,他说:“我并没有要收下你的意思。”
“殿下会的。”他说。
“何以见得?”
“方才那人是蜀中绸缎商。”书生微笑道:“他求测的那个“锦”字,想必宋王殿下也解出来了。白巾为帛,是戴孝之意,而帛边有金,宋王殿下不妨猜猜看,那是个什么预兆。”
“……蜀中乱。”萧南冷冷吐出三个字。
如果只是一家一户戴孝,这“帛”字边上,就不该有金。书生又挑明了那人是绸缎商人,金又伏“金戈铁马”,蜀中有战乱,蜀锦产出锐减,物以稀为贵,价格必然上扬。所谓商人得金,蜀中得乱。
——没有人听说家里死人心里会高兴的,哪怕能因此发上一笔呢。
萧南心里暗惊,口中只问:“何以断言?”
“说穿了不值一哂,”书生倒也坦荡:“我有友人自荆襄之地过来,他说今年天气反常,料想蜀中将偶大旱。吴国国主垂涎蜀中,不是一日两日,逢此良机,哪里有不动的。”
皇叔要对蜀用兵么……这人不过一介布衣,又身在燕朝,却能见微知著,也算是不凡,难怪这么大口气。
萧南眉目略动,返身去,提笔写了一个“宋”字。
书生细瞧了片刻,面上略略变色。
“怎么,瞧不出来?”萧南笑问。
书生道:“并非瞧不出来,而是说不出来。”
“什么叫说不出来?”
“贵不可言。”书生说。
萧南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贵不可言”并不是能随便出口的命格,得到这四字评语的,如汉高祖,如胡太后,如许多最后执掌这天下风云的人。这书生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说出这四个字,他也许还能一笑了之,他的出身,当然可以说是贵不可言,但是后来的际遇……人有命,有运,谁知道命能不能压住运。
但是他之前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也就是说,他知道他是宋王,他仍然给他判定这四个字。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这人是个乱世之材,唯恐天下不乱;要不就……这世上真有天命所归四个字。
萧南微微抬起头,红日又西沉一分,金光尽敛,瑶光寺的雕梁画柱凝固在血色里,暮云苍苍。
“你是谁?”他问,没有问“谁叫你来”。
“我姓徐,徐遇安。”书生安详地说。
原来他就是徐遇安。萧南想。
“你原本要等的人,是兰陵公主,还是南平王世子?”萧南问。
“兰陵公主。”徐遇安并没有问他如何猜到他的目标,就如同萧南没有过问,他怎样换得在瑶光寺门口测字的机会。
“你跟我走吧。”萧南说。
萧南与彭城长公主说原来是故人。彭城长公主自不会多问。到回府,萧南就带了徐遇安进书房,劈头问:“先生何以教我?”
徐遇安心里奇怪宋王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初次见面就带他进书房,难道他不怕他其实是朝廷派来试他的探子么?——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贺兰初袖的提醒,萧南一早就摸清楚了他的底细。
萧南这样诚恳,徐遇安也不藏私,直接回答道:“以我之见,蜀中有旱,吴国国主定然会出兵,这个机会对于殿下来说,千载难逢。”
“何以见得?”
“蜀中沃土千里,吴主固然垂涎,难道燕朝就能眼睁睁瞧着这块大肥肉落进吴主口中?”徐遇安说。
那可不一定,萧南心里想。宣武帝生前,曾派周皇后的叔父周肇出兵蜀中,宣武帝突然驾崩,胡太后临朝,即时召还大将军周肇,格杀于中书省。周肇一死,征蜀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这其中固然有迫于形势的因素,但是已经过去七八年,燕朝再没有提起过兴兵伐蜀,可见太后并无扩张野心。
“太后没有,陛下未必没有。”徐遇安说。
但是皇帝如今,境况堪忧。原本指望的陆家,如今连自保都为难,环视朝中,还真没有哪个,当得起皇帝的重任。萧南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如今朝中最受重用的,莫过于郑三郎和咸阳王。”
郑林为侍中,咸阳王时任兵部尚书。侍中这个位置,起初不过皇帝近侍,后来权柄渐长,渐渐竟能与台省之势分庭抗礼,位卑而权大。如果不是郑林太过年轻,又非元氏宗亲,能得个什么官位,连萧南都不敢细想。
“咸阳王客居金陵数年,”萧南道:“极得吴主爱重,虽然未能被臣服,但是咸阳王对金陵颇有好感。”
虽然个人的好感在国事上作用有限,但是如果太后本身并无扩张之意,还是大有可为。毕竟打仗,就没有必胜的。如果获利再不足,咸阳王应该能够说服朝中不出兵入蜀。毕竟蜀中偏远。
“殿下有登门拜访过咸阳王么?”徐遇安问。
萧南摇头,他不必去见。即便他去,咸阳王恐怕也会闭门谢客。叔父的手段他很清楚,他肯放咸阳王回来,必有万全之策。平心而论,如果他能公正的话,他得承认,叔父确实比父亲能干太多。
“幸而,”萧南笑道:“一山不容二虎。”
咸阳王斗不过郑三,这不是手腕和能力的问题,纯粹是,太后的问题。只要郑林动手,咸阳王的落败毫无悬念。
萧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由三娘子一手送到太后跟前的美男子,他承认他容色极盛,如果他的治国能力和他的姿容一样出色,大概这燕朝天下,也能海晏河清了。到那时候,他也不必再想东想西,谋划和算计,因为毫无机会。
徐遇安闻言也笑:“郑侍中确实极得圣心。只要重金贿赂了郑侍中,想来劝太后趁着金陵空虚,出兵南下,不是难事。”
萧南一怔:南下?两个字,让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原来他为他图谋的是南下,而不是蜀中争锋么?不错,如果出兵南下,攻其之必救,等叔父回师,师老兵疲,他这厢以逸待劳……胜负可知。
这人果然极妙、极妙!
萧南拊掌道:“陆皇后方负罪而死,陆家正欲重振家声,而长江一带,又正好是陆家的地盘。”陆家是戴罪立功,试图死里求生,而他之前为保全陆皇后所做的种种努力,也该得到回报了。
萧南这样一点就透,徐遇安实在又惊又喜。
再细细想了一回朝中局势,脱口道:“不知道谁给的谏议,让陛下把凶谶和行刺的罪名通通都推到南朝细作身上,真真一角好棋。”再好不过,不用鼓动,朝中京中都对吴国充满了愤恨。
而客居吴国十年,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咸阳王最大的软肋,人人尽可据此攻击,而他无法还手。
萧南闻言,微微一笑不语。
却问:“卿怎知,凶谶之事,就不是吴国所为,以离间燕朝君臣?”
徐遇安道:“陛下如今一无所恃,便是离间了,又能够如何?”
一个自带凶谶,无力接管后宫的皇后,难道不正符合太后的利益么。既符合太后的利益,难道陆家还会因此受到牵连?若非后来的变故,凶谶一事,只对陆皇后有损,于大局,毫发无伤。
徐遇安虽然不知道是谁设了这么个惊天大局给陆皇后钻,能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心里也是佩服的。他甚至觉得,只针对陆皇后,不牵连陆家与其他人,根本就是这个幕后人的目的。
当然他全无根据,自然也不便对人言。
却听宋王漫不经心问:“你之前在瑶光寺外,为什么等的是兰陵公主,而不是南平王世子?”
徐遇安回道:“因为郑侍中。”
原来他也知道,郑三郎和三娘子有关,却不知又是怎样的机缘。
到这时候,萧南心里竟有些感激贺兰初袖了。这个徐遇安,确然是个人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若非出身寒门,施展无地,恐怕早就身居高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招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