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陆郎君,自进门以来,就一直在谢罪、赔罪,不停地赔罪。虽然隔着屏风,嘉敏也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眼下表情,是诚恳,还是懊恼。但是听其声,观其行,倒是诚恳到了十分。
说到底,陆家名声不坏,没准比她这个兰陵公主还强上几分,嘉敏自嘲地想,前世父亲掌权,又喋血宫廷,洛阳城里风云变幻,陆家始终尊奉天子。如果说站队是于家的发家之道,那么不站队,大概就是陆家是立身之本了。
嘉敏后来被迫南下,死在永安镇,那是陆家的驻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她收尸……大约是没有罢,贺兰初袖一定知道。
她只是记得这个声音。
永安镇其实不算是嘉敏见过的最荒凉的地方。打仗的地方最荒凉,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肉模糊,乌鸦和秃鹫成群结队,喳喳喳的乱声,血干涸在石面上,草地上,或者顺着水流下去。
江水滔滔。永安镇是她行走的最后一站。那时候已经是隆冬,江南的冬比洛阳要阴冷,那冷意不像是从外头透进来,反而像是从骨髓里生出来,血液被冻结,而每一次呼吸都更冷一分,肢体的麻木。
一步接一步的行走,只剩下本能。
有孩童捡起石块掷她,狗摇着尾巴冲她叫,一些好奇的目光,还有一些别的……这样高贵和破败的一朵花。永安镇的驿站破败得厉害,但是天已经全黑了,黑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没有灯,月光和身体一样冷。
有人摸进房间里。
嘉敏忍不住尖叫起来,暗夜里粗浊的呼吸,四周是嗤嗤的笑声。羽林卫不敢动她,因为她是萧南的女人,哪怕人人都知道她此去江南落不到好,也还怕有人秋后算账。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保护她。
“滚!”一声乍喝。
一线火光,很快就灭了。门“吱呀”一声,渐远的脚步。房间里还有人,她知道,只是看到见。那人像是向她行了礼,他说:“殿下好自为之。”
嘉敏手掩住胸口衣襟,一动不动,太冷,连寒战和发抖都失去动力。她没有问他是谁,没有这个必要。她知道她是没有机会再回故国的,无论苏仲雪还是贺兰初袖,或者萧南,都不会放她回来。
她也没看到他的脸,只是记得这个声音。
原来是陆家人。
却不知他前世因何故去的永安镇——自然不会是为了救她。她的好运气早已经用完,她还记得他声音里的厌恶与鄙夷,当然那不重要,嘉敏叹了口气。
“公主?”
嘉敏制止了那些泛滥的回忆,她说:“陆郎君为什么会认为我会接受?”
部曲这种东西,她父亲与哥哥是一定会乐于接受的,但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收了这些部曲,能作什么用?总不成他也和她一样,知道没准哪一天,乱世就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只是觉得,也许公主需要这样一支力量,来保护自己。”陆扬说。当然他也知道,碰上深宫里这种变故,有部曲也无济于事。他于是补充道:“而且我也再没有什么别的拿得出手的了。”
坦诚也是一种力量,嘉敏想。
“陆郎君就不怕,我收了你的部曲,也不肯原谅皇后?”
怕,当然怕,两千部曲,几乎要榨干他陆家,但是他不得不。陆扬瞳孔里瞬间的收缩,也许是过于悲哀,但是转瞬即逝,他声音平和:“这只是我陆家的歉意,我不能强求公主的原谅。”
好决断。嘉敏问:“陆郎君能代表整个陆家说话么?”他还这样年轻,嘉敏敢说,没有得到父亲的首肯,她哥哥昭诩绝不敢做这样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深谋远虑过的。
“我能。”陆扬说,他挺直了背脊。
屏风后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嘉敏肯定不喜欢陆静华,也不多么喜欢陆家。她不是圣人,圣人且主张以直报怨呢。她受了伤,差点死掉,眼下全身还疼着,在宫里草木皆兵。她当然知道贺兰初袖才是幕后黑手,但是盲从、轻信、私心,也许还有被的,导致了这个结果。
陆静华死了。
死亡是她付出的代价,也是她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血淋淋的教训。她因此连累了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兄弟与姐妹。够了,嘉敏想,她与她之间,并没有挫骨扬灰的仇恨。人死为安。
——世人对死亡总心存敬意,那或者是人性里最后的底线,嘉敏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嘉敏说:“陆郎君少待,曲莲,去请世子过来。”
陆扬听见屏风后有人轻快地应了一声,然后闪出个月白衫子的少女,山清水秀的眉目,梳了双鬟,瞪他一眼,扬长而去。想是南平王府的婢子。奇怪,兰陵公主为什么叫她请世子,不请南平王?
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在家里听到的兰陵公主的身世。她母亲早逝,如今南平王妃是太后的妹妹……陆扬心里一动,想道:莫非太后心里,其实也并不太想废后?如果是这样,倒是说得通了。
废后终究有损朝廷颜面。
但是即便太后不想穷追到底,碍着妹妹这个做继母的名声,也不好开这个口,南平王又生怕委屈了女儿,更怕女儿误会他是为了王妃才委屈她,导致这样的僵局。于是合适开口的,就只剩下南平王世子,他是兰陵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说什么话,都不会有错。
看人家的妹妹!陆扬心里一阵懊恼,着实不是滋味。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洛阳有点底蕴的人家都会看重女儿的教养了——亏他们陆家还得意洋洋,自诩不吃软饭,嘲笑人家裙带上位——陆家既没有想过用女儿换取富贵,自然也没有重视过她们。
结果四娘五娘身手都还过得去,脑子里全是浆糊。
如果不是被皇室看中,母亲原本会为四娘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应该也是将门,就不嫌弃她肠子里没有九拐十八弯,又有陆家在军中的威望撑腰,打打闹闹也是一生,何至于今日……
四娘已经没有办法了,五娘的婚事,他还须得和母亲说一声,切切不可许给高门大户,她撑不起来。
还是那句话,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了去了,他的妹妹们不懂。
不多时候,昭诩就到了。
一路上曲莲快言快语与他说了个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嘉敏差遣她,而不是叫那些更熟悉宫里路径和情况的宫女去请昭诩的原因了。昭诩进门,嘉敏就说道:“还请陆郎君与陆娘子隔间休息一会儿。”
陆扬起身行礼,昭诩回了一礼,鹰隼一样的目光,并不多话。自有宫人领陆家兄妹过去,设了坐具、食案,又送上来五色饮,几样色香味俱全的小食。陆五娘见屋中宫人、婢子都避得远远的,怯生生又喊一句:“哥哥!”
“嗯?”
“哥哥当真要送两千部曲与兰陵公主么?”她低声问。
陆扬“嗯”了一声,陆五娘就急了起来:“家里哪里凑得出两千部曲!”
“会有的。”陆扬这样说。这是合族的难关,不是他一家一户,有祖母在,什么都压得下去,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他并不但系兰陵公主会出尔反尔,只是想,四娘到底为什么,要和兰陵公主过不去呢?
“三娘你要部曲做什么,家里又不缺这个。”昭诩说。他不赞同妹妹的主意,瞧她这一身的伤,差点就……这笔账,怎么着也要讨回来。难不成还让那个陆氏顶着皇后的身份,风风光光下葬?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不废后,陆氏的葬礼也风光不了。
“我就是想要!”嘉敏说。
昭诩:……
“陆家那小子不厚道,三娘你莫要被他一张脸骗了。”昭诩苦口婆心,换了个角度与嘉敏说:“你想想看,一旦陆氏被废,陆家就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光景,别说是两千部曲,两百他家都养不起,到时候还不都是送东市的货,几百大钱能买一串,哥哥都帮你买回来就是了!”
嘉敏:……
她怎么就像是会被一张脸骗倒的人呢!嘉敏抚额,哥哥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话不是这么说,”嘉敏却摇头道:“我不是说过么,皇后当时神志不清,多半是被算计了,人死为大,咱们犯不上与陆家死磕。整垮了陆家,能有什么好处?退一步,人人都会说阿爷心胸宽大,就是军中——”
陆家部将、故旧遍布军中,这里头的好处,不必嘉敏说得太明白,昭诩自然心领神会。
昭诩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委屈你了。”
“哥哥!”嘉敏说:“我不会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