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实在太危险了。嘉敏这时候也顾不上联系周皇后的人,只想着快快出了宫回瑶光寺去。
贺兰初袖在这宫里的势力实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以她目前景况,不必与她硬碰硬。
长期以来,嘉敏未尝不是有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她知道未来,她知道他们的命运,虽然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无巨细,但好过一无所知。在这种优越感的支配下,她几乎是在怜悯世人。
直到被贺兰初袖这当头一棒。嘉敏苦笑,在这个风雨欲来的世界里,就算没有贺兰初袖,也远远说不上安全。
乱世,乱世如诅咒,高悬于苍穹之下。
且不去管曲莲怎样绞尽脑汁想着说服南平王、王妃,以及太后、世子等等人物,嘉敏用过半碗粥,自觉虚弱,又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甚美,次日醒来,天光还早,花房里送花来,曲莲抱着进屋,但见一朵挨着一朵的繁密,大如碗,红如火,花瓣重重叠叠,团如绣球,瓣尖尚有晨露未干,欲坠不坠,又配了星星点点的白花。
“什么花?”嘉敏问。
“姑娘醒了!”曲莲喜道,随手把花递给边上小宫女:“是天竺牡丹,配的夕雾草——我来服侍姑娘梳洗罢。”
嘉敏点头依从,梳洗过,又传朝食。
她在病中,肠胃尚虚,厨中也不敢为她做那些肥鸭子、蟹饺子之类,清清净净做了碗梅花汤饼,说是用的绿萼梅花,和着檀香煎汁揉了面,做成梅花皮子,鸡汁打底,撒一把翠翠的葱末,热气腾腾送上来。
嘉敏略尝了一筷子,笑着同曲莲说:“倒真有梅花的清味,只是这时节,又哪里来的梅花。”
“想是年初存在冰里的。”曲莲说。
话音才落,就听得一声哭腔叫道:“公主饶命!”送汤饼进来的小宫人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嘉敏还是头一次见得这样的架势,略呆一呆,手边并没有什么可供防身的利器,便有,如今伤势未愈,动手也不快。而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要对方胸怀利刃,暴起发难,少不得血溅五步。
嘉敏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口气到底温和:“你是什么人?”她已经看出,这个小宫人,绝不是这宫里的人。宫人少有这样硬朗的气质。
“我、我……我是陆五娘。”那宫人道。
曲莲尖叫一声,人已经拦到了嘉敏面前:“来人、来人呐——”“刺客”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嘉敏厉声打断:“住嘴!”
要命!就曲莲这么个小身板,难道还是陆五娘的对手?虽然陆五娘看起来也瘦瘦小小,嘉敏实在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她对那些闻声赶来,或者朝这边张望的婢子、宫人说道:“没事了没事了,曲莲和我闹着玩儿呢。”
虽然仍有人心有疑虑,但是既然嘉敏发了话,也就慢慢都退了下去。嘉敏看了眼曲莲,曲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寸步不让:“奴婢不走……姑娘不要赶我走!”
嘉敏:……
真该叫安平、安顺给训练几个能打能杀的婢子来。
嘉敏心里胡乱想着,眼睛只灼灼盯住跪在面前的小姑娘:“陆五娘……你是皇后的妹妹?”
“……是。”小姑娘还在被发现被拖出去的惊恐中,声音有点儿打颤,口齿却还算清晰:“公主、求公主恩典!”
听到“恩典”两个字,嘉敏心里有了数,却不做声,只看住她。
小姑娘顶着嘉敏的目光,语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我……我知道我阿姐错了,阿姐她不该、不该这么糊涂,可是公主……求公主让我阿姐入土为安,我、我……我愿与公主为奴,为阿姐赎罪!”
嘉敏:……
“姑娘可别上当!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没等嘉敏出声,曲莲就叫了起来。
嘉敏:……
曲莲还真是……沉不住气啊,早知道就该带半夏进宫,嘉敏有些头痛的想,半夏要沉稳多了。口中叱道:“曲莲闭嘴!”
嘉敏目色沉沉看住陆五娘。
小姑娘十岁出头,肤色略黑,很瘦,不同于大多数高门女子的纤弱。虽然宫装挂在身上有些晃荡——该死,就这么一身空空荡荡的宫装,这一路行来,竟然没有被拦阻和盘问,清芷园里的守卫都该死!
应该是习过武,嘉敏默默的想。赏花宴那天陆家姐妹都有列席,人数众多,大约是不够出众,所以她没有留意。她跟谁进的宫,从哪里弄到的宫装,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谁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其心可诛!嘉敏在心里冷笑一声。
陆家什么门户,能让自家女儿为奴!她这里要是应了呢,洛阳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她淹了,要是不应——
“起来说话。”嘉敏说。
“公主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流畅至极。
果然是这话,嘉敏的冷笑再藏不住,浮到唇上来:“你威胁我?”
“奴、奴婢不敢!”
这就称上奴婢了!嘉敏面上冷意更甚:“奴婢?就你?你是拈得动针呢还是拿的起线?我南平王府少了奴婢么?愿入我南平王府为奴为婢的小娘子,能从这清芷园排到建春门去!就陆五娘子你,怕还是排不上号。”
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陆五娘意料之外。
她见过嘉敏,在赏花宴上。
那是她陆家最风光的一日,她有生以来。不说阿姐,就是其他各房姐姐妹妹,也都精心装扮,从领口、袖口、裙边的绣花,从上襦、下裙、披帛、帔子,到头上插戴、腰间环佩、脚下鞋履,还有画眉的笔、点唇的脂、敷脸的粉,指尖的蔻丹、两靥的花子,都精致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更不说那之前家中的大兴土木,构筑的亭子、池子、假山、回廊,移植来的牡丹、蔷薇、松柏、翠竹,还有调教好的歌舞班子,那些日子,几乎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丝竹之声,穿行其间,恍然如梦。
阿姐的眼睛也像是一场梦。
赏花宴那日,全洛阳最顶尖的贵女都来了,她们梳别致的发式,画高贵的妆容,她们衣裳如云霞,环佩皆金玉,争奇斗艳。陆家并非寒门小户,但是这样的热闹与奢华,也是多年不曾有了。
她记得兰陵公主,并不因为她身份贵重,或者姿容出色。那日来的公主郡主太多了,美人也太多了,但是母亲说,谢家娘子出事,兰陵公主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应该是个很热心的人吧,她这样想。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冒次奇险。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方才,陆五娘苦笑了一下。她是在一夜之间忽然被迫长大的——也许还不够大。人心险恶,她知道得还不够多。她不由自主触到腰间的硬物,她也不是没想过最后一着。
她总不能、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阿姐曝尸荒野吧。
那些荣光,她的阿姐带来的荣光,全族人都梦想着沾光,他们争相讨好父亲、讨好母亲,也讨好她。他们说阿姐打小就不凡,一口咬定早有异人算卦说她造化非常。到大婚那日凶兆一出,所有人都闭了嘴。
他们开始有意无意躲着家人走。
到前几日,宫里影影绰绰传来阿姐杀人的风声,他们的态度又变了。
他们说阿姐从小就不像是有出息的样子,长得不怎么样,骨头还轻,被皇帝看中立后那是走了****运,还不知道珍惜,他们说贵人贵在命格,没那个根骨,就别做这个梦,他们说阿姐是个祸根,要开祠堂逐她出族。
人心是这样的啊,陆五娘算是知道了。
所以,就算兰陵公主尖酸刻薄、苛酷成性,她也须得来求上一求。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阿姐会刺伤她,但是她想,阿姐总有她的理由。如果她能到兰陵公主身边贴身服侍,时长日久,总有法子找出真相。
阿姐死了,她不能让她曝尸荒野,也不能让她白死。
“你当真是陆家的女儿么?”却听嘉敏问。
“是。”
“我瞧着不像。”嘉敏淡淡地说:“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我——”陆五娘垂下头,生路又窄了一分。
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兰陵公主想做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她这是想要否认她的身份么!
一瞬间的恐惧:如果她不是陆家五娘子,擅闯宫廷,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会被当做刺客处置么?陆五娘在进清芷园之前,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里,谁,或者什么物件能够证明她的身份?如果兰陵公主否认怎么办?如果兰陵公主一声令下要当场格杀,谁能救她?
如果她死在这里,就算是日后,知道杀错了人,谁还能说兰陵公主不对呢?毕竟,她不知道啊。她不知道她是陆五娘啊,她已经说明了原因::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一句话,足以抹杀她的存在,连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会以她为耻吧,阿姐已经令家族蒙羞,再加上她……陆五娘年纪虽小,想到这一层,竟也冒出冷汗来:兰陵公主她……是恨着阿姐的吧?
……是阿姐刺伤了她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听说,如果不是胡家娘子和皇帝及时赶到,她当时就……她一定很恨阿姐吧。
“如果你当真是陆家五娘子,就给我起来说话!”嘉敏短促地笑了一声,极尽嘲讽地:“不过,我想你也不是了。”
“谁说——”就算是死,她也是陆家人!陆五娘昂起头。
“我说的!”嘉敏不容她反驳,一口气喝断道:“皇后母仪天下,天底下能定她罪的,不过太后、天子而已,如今皇后罪名未定,我问你,你赎什么罪,你给谁赎罪?陆家人,哪里来这么软的膝盖!”
这几句话一气呵成,陆五娘被惊得跌坐在地上,茫然。
她张张嘴,发不出声来。却听得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舍妹冒犯,公主恕罪!”是哥哥。
座上嘉敏呆住:这个声音,好生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