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帝正光五年六月十七日。
外间还黑着,夜露无声无息浸湿窗纸,渗进来蔷薇的幽香,丝丝缕缕,在空气里浮动,若有还无的凉意。三伏中的初伏,洛阳还不太热,陆静华跪坐在一人高的水晶镜前,面容娇艳如芙蓉花。
这些日子,陆家上下忙得够呛,她这个风波中心的人,可做的事反而少,无非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宫廷礼节。
从前她熟悉的,是臣女的礼,以后她要习惯的,是作为皇后的礼,她要挺直腰杆,正面迎对这个世界。
过了今天,天底下就再没几个人能抬头正视她的脸,也没有几个人,值得她平视他的眼睛,连同她的祖母、父亲在内,连同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在内,连同那些往日里在洛阳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宗室女在内,见了她,都须得俯首称臣。
只要过了今天。
今天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一点都不能。
母亲再三叮嘱了要她睡好,但是三更不到,还是爬了起来。睡不着。谁睡得着呢,整个陆家。这一天一地的变化,今儿早晨,出这个门之前,她还是陆家四娘子,出这个门之后,她就是陆皇后了。
兴奋,也惶恐。等待她的,宫里是怎样一个世界?是,她进过宫,见过太后,但是那是作为客人。主人和客人,是不一样的。从前,宫中朝中,权柄集于太后一身,以后,凤仪殿有了主人。
她是凤仪殿的主人,皇后才是六宫之主,太后不是,哪怕她执掌权柄多年,哪怕她是皇帝的亲生母亲。
“要有勇气。”陆静华轻轻对自己说,要有勇气,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接过来;要有勇气,辅佐皇帝把权力从太后手里夺过来。
这些局势,有的是她自己察觉,有的是家里分析给她听,也有贺兰初袖的暗示——当然陆静华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只觉得贺兰初袖说话格外动听。
“从此以后,这双手搅动的,就是天下风云。”贺兰初袖这样说,不无艳羡的语气。
陆静华慢慢伸手到眼前,微垂着手腕,慢慢舒展花瓣一样纤柔的手指,一个异常优美的姿态。指尖掠过眼睑下的青黑,滑嫩得像剥了壳的笋。什么叫肤如凝脂,这就是了。从前她的手不是这样的,从前她的指尖遍布薄茧,粗糙得像砂纸。
从前……她没想过会有这天,或者说,没想过这天真的会到眼前来。
就算是太后颁了诏,定了日子,也总还觉得,像一场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然而这天终于到了,没有来迟,没有变故,没有人推她,说醒醒,天亮了。
天还没有亮,陆静华唇角微微上翘,一个笑痕。她知道她的家族为今天做了多少努力,甚至就在前几日,她几乎还遭遇了灭顶之灾。
皇帝要召谢云然进宫!
这个消息传到陆家,传到陆静华耳中,她面色苍白,几乎要站立不稳: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祖母耷拉着眼皮,遮住眼底失望。
她知道祖母失望,但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阻止。祖母是希望能够借机向谢家示好,反正谢云然的脸已经毁了,就算进宫,也不过是个摆设,面子光而已。既然不可能越过她,为什么不欣然接受呢?
是啊,为什么不能接受呢?谢云然不会知道那不是个意外。
但是陆静华心里始终有鲠。她知道那不是意外,她还记得,芳草地的宴席上,白玉盘中的插戴,轮到谢云然的时候,是一支开得正盛的牡丹——如果不是她不取的话。牡丹为花中之王,群芳之冠。
皇帝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谢云然不取!
“谢娘子心气高。”贺兰初袖这样说。但是凭什么?凭什么!她视之如珍宝,她能弃之如敝履!贺兰初袖再三开导,她原本也是想咽下这口气的,她几乎也成功的咽了下去,只差一点点、一点点……陆静华深吸了一口气,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静下来。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横竖,她谢云然如今,也再傲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陆静华心里也不是没有一闪而过的愧意,但是她很快为自己找到了辩护的理由:她不过是想要给她个教训,在她面前放肆也就罢了,要日后还这样不知进退,受到的教训也就不止如此了。
何况她当时并没有料到后果会这样严重,她以为,不过是引发一场风疹,让谢云然闭门个把月不能见人而已,谁知道——话说回来,赏花宴上贵女不在少数,也没有谁比她谢云然低贱,别人都没事,就她出事,可见也是命中当有,怪不到她。而且事发之后,她的父亲领着兄长,已经再三上谢家谢罪,还要怎样呢——她的父亲,可是未来的承恩公。
祖母并不体谅她这些错综复杂的小心思,只颤巍巍说了一句:“你再想想。”
陆静华的手收在长袖里,悄然,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状的印子。次日,逼着豆蔻换过衣裳,潜行出府,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再次日,谢云然进瑶光寺。
消息传到陆家,陆老夫人阴沉着脸,水米不进整日,到儿女们再三恳求,方才松口,说:“叫四丫头来见我。”
陆静华没有见过这个架势。要是从前,她早吓得跪在祖母面前,磕头认错——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是这一次,她直挺挺地站着,从背脊到颈项都倔强地,没有一丝儿弯曲的意思。
直到父亲从身后踹了一脚,方才双膝软倒。
祖母眯着眼睛看她,自上而下倾泻的目光里,绵绵不绝,她说:“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和四丫头说。”
“母亲!”是小叔的声音。
“母亲……母亲莫要生气,四丫头有什么不对,都交给儿子,儿子自会教训她。”说这话的是父亲。
“出去!”陆老夫人闭上眼睛,冷冷喝斥一声。交给他?交给他们?她在心里冷笑。她当然知道几个儿子的心思,四丫头今时不同往日,几个儿子说这些话,无非是敷衍她,无非是……怕她伤了未来的皇后娘娘。
但是他们陆家……他们陆家并不是靠裙带上位的孬种!先祖是一刀一枪,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功名,轮到如今儿孙们,穿得体面了,吃得精细了,言行举止有了规范,骨子里的血气,却是丢了个一干二净!
难怪柔然那些虫子敢公然犯边,要先帝在时……不不不,是先帝的先帝了,莫说犯边,怕是大气都不敢乱喘,生怕惊扰了先帝,来个御驾亲征……老人忆起昔日荣光,枯黄的面上泛起一丝血色。
陆家的男人和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老妇人积威多年,“她总是四丫头的亲祖母,害不了她”,他们这样互相安慰和自我安慰着。陆静华听见叔伯父亲、母亲的脚步碎碎,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她和祖母。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静华觉得背上有条冰凉的蛇蜿蜒而下。她是畏惧祖母的,她打小就听长辈念叨过祖母的事,那些和男人一起上战场的传说,在年幼的陆静华眼里,祖母的满头银发,都是钢丝铸成。
她会杀了她么?这个念头浮上来,很快又被压下去。不会的。就算她不怜惜她身上流着她的血,总还要顾念陆家满门。
到这个地步,她陆静华,已经是陆家不可缺少、也不敢开罪的人物。陆静华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萌芽,什么时候生长壮大、开花结果,到繁茂不可动摇——但是贺兰初袖是知道的。
空气压着她,就如同道士的符篆,她是被镇压的小妖。
许久,方才听到祖母的叹息,也许是目光移开了,在陆静华感觉里,那就像是有人揭下了她背脊上的符纸。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卸掉的重量沉如山。
“你……”祖母慢慢地说:“你去见了谢家那孩子么?”
从“谢”字出口,陆静华的心就被揪住,到最后一个字落音,她咬紧牙关,应道:“是。”
声音微微有一点不自觉的变形,但是并没有抵赖。母亲说的对,这座宅子里,没有什么,能够瞒过老祖母的耳目。虽然她已经老了。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她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她的儿子们,她的孙子孙女们,也许有着更为热烈和活泼的生命力,但是抡起强悍,谁都不及她。
她就像是个年老的妖怪,坐在时光的尘埃里,手里攥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她全部的儿孙,他们挣扎,而无能为力。她不会放手。
陆老夫人看着脚边的孙女,她垂着头,避开她的目光,但是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她越是极力隐藏,就越是欲盖弥彰,她觉得她老了,她该放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陆家。
那也许是对的,如果儿孙辈里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陆老夫人扬起下巴,绷紧的下颚略略成方形。不能放手,就是因为这群没用的东西。她并不看好就要做皇后的孙女,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她。
如果不是她的母亲苦苦哀求,太后的寿辰,原本轮不到她进宫,老人的思绪飘得有些远,虽然她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皇后这顶桂冠,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的孙女。
她如今是飘在云端上,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躺在砧板上,整个陆家都被她拖到了砧板上……她极力想要扭转这种形势,但是儿孙们都被眼前的富贵糊了眼,不知道大难临头,如果谢家……如果谢家能够被拉下水,也算是一线生机,这就是为什么谢家那孩子在赏花宴上出事,她明知道四丫头脱不了干系,却并未深加责怪的原因。但是……老人微叹了口气,她的儿孙们不知道富贵之险,她是知道的。她想要掌好最后一次舵,但是看儿子们和四丫头的反应,怕是已经力不从心——她会成为皇后,无论谁来阻拦,都是陆家才仇人,哪怕是她。
早三十年,她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这个丫头,但是她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心软,心软,就免不了出错。
老人闭目再想了一会儿,好在皇帝终究是想要用陆家的,她还有时间。陆家不止一个孙女,孙辈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只要再缓个一年半载,四丫头碰了壁,吃了亏,栽了跟头,就会知道错了。
“肯认……就还好。”老人低低地,对自己说。四丫头虽然有许多不足,总还有这个好处。一个守成的上位者,可以不聪明,可以出错,但是至少,至少他须得有担当,有认错的勇气。
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为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卖命。
“你起来。”陆静华听到的就只有这三个字,然后是祖母语重心长的教诲:“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宫了,宫里不比家里,不可以再这样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就是对她私下去见谢云然这件事的定性,定性得这样严厉,但是祖母竟然没有责打她。
——陆家将门,不似那些书香门第,说到惩罚,不过禁几天足,少吃几顿,抄几卷佛经,至多不过祠堂里跪上几天就蒙混过关。陆家行的是军法,从伯父到小叔,陆静华没少见他们挨打,就是出嫁了的姑姑,赶在祖母气头上,也逃不掉一顿,更何况孙辈……陆静华当然也是挨过打的。
这次闯了天大的祸,竟然连责骂都没有,陆静华心里是松了口气,也越发慌慌地没个着落。祖母不惩罚她,也许是看在她过几天就要进宫的份上,也许是因为……因为什么?陆静华自己也想不明白。
祖母是陆家的定海神针,她忽然撒手不管,陆静华雀跃之余,很难不生出惶恐。
后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火上烤,不知道祖母会有什么后着,会不会横生枝节……都没有。终于到了今天,陆静华长长叹了口气,外人看来的风平浪静,在她心里,无异于翻过九九八十一难。
“姑娘,时辰到了。”门外传来珍珠的声音,这是唤起。
陆静华去谢家见过谢云然事发之后,豆蔻就被带走。好在祖母没有格外为难,陆静华求了母亲,眼见着她许了良人方才落的心。珍珠原是母亲身边的婢子,老成持重,虽然不及豆蔻贴心,也是个好的。
陆静华说:“进来。”
婢子、嬷嬷们鱼贯而入,上妆,梳发,点唇,贴花黄,然后穿戴。陆静华口里含了参片,一整套繁琐的程序下来,并无半分疲态,相反,目光灼灼地,精神焕发。也许是人逢喜事罢。
但是底下也有说,是天生的娘娘命格才撑得住。
陆静华听了微微一笑,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决不能出半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