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这一声惊叫,外间等候得焦灼的白蔻、白苏已经双双抢进门来:“姑娘!”
“姑娘!”甘草跟在后面,怯生生露个头。她喊的当然是嘉敏。
嘉言还在发愣,嘉敏已经吩咐:“出去、都出去!”
甘草也就罢了,原本就没打算进来。白蔻白苏却还记得白日里嘉敏的手段,又明明听到了嘉言惊叫,哪里还敢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事,她们俩就是死路一条——王妃可不管什么事出有因。
当下彼此对望一眼,壮着胆子双双跪下求道:“三、三娘子,我们姑娘年纪小,不知事,还请姑娘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一面说,一面使劲往嘉言脸上看,生怕又带出什么来。
嘉敏却生恐被她们俩也看到佛像眼睛流血,大惊小怪引来王妃,那她麻烦就大了——这里无论是白蔻、白苏、甘草,还是嘉言,都年纪小,见识少,容易糊弄,王妃却是个精细人,只要把佛堂一围,周城完了,她也完了。
当下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阻住她们的视线,喝道:“主子说话,要你们多嘴,都出去!”
这是第二次叫她们出去了。甘草早退得没了影子。白蔻与白苏也不知道再不出去,嘉敏下一步会做什么。光身份,嘉敏就足以碾压她们。可是嘉言……白蔻白苏两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犹豫中,嘉言忽然开了口:“出去!”
白蔻白苏这才慌忙退出去,尤听得嘉敏在身后说:“把门带上!”
白蔻白苏虽然遵命带上了门,可是看着紧闭的佛堂,两个人都是忧心忡忡。虽然说嘉敏教训嘉言,天经地义,王妃也不好责怪。可是怪到她们俩头上,没看好姑娘,没拦着三娘子,也是天大的罪责。
两人再对望一眼,白蔻看看甘草,有意无意走开几步,白苏跟上,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着要去请王妃来。
佛堂里剩下嘉敏和嘉言面面相觑。嘉敏对嘉言叹息道:“……这样看来,只怕白芷是真有冤情了。”佛像后头周城听到关门声,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嘉敏这话,不由嗤笑:这丫头满嘴鬼话,真是张口就来。
嘉言愣愣地看着嘉敏。
嘉敏知道她是吓坏了——如果她不是凑巧多活了十余年,这时候也该吓得魂不附体吧。口中说道:“等阿爹回来,让阿爹处理吧。”
嘉言迟疑了片刻,还没有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出来:“为什么……”
“不要告诉母亲。”嘉敏补充道。
“为什么?”
“我在佛堂里,给白芷念三天往生咒,让她安心去吧。”
嘉言又叫了一句,这次声音却是大上很多:“为什么!阿爹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到时候什么都查不到了。”
时间会湮灭证据,时间也会冲淡嘉言对白芷的心意,但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已经是最佳选择。嘉敏瞥了一眼佛像,说道:“母亲才受过惊吓,而且母亲最近……不宜操劳。”她记得小弟昭询是在自己进王府之后不久出生的。照日子推算,王妃这时候应该是有孕在身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嘉言。
——王妃有孕,佛像流血,这个兆头说出去,可不好听。
眼见得嘉言还是一脸迷茫,嘉敏压低了声音含混补充道:“怕……怕冲撞了阿弟。”
嘉言自然是知道自己没有弟弟的,听嘉敏郑重其事说“阿弟”,两个眼睛都瞪圆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王妃的女儿,尚且不知道母亲有孕,这个和母亲离心离德的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谎却不难圆,嘉敏道:“母女连心,你在瑶光寺……出事,如果不是母亲……怎么会叫我去。”
嘉言还半信半疑,嘉敏说道:“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
那倒是,这种事不比其他,就算嘉敏骗她,能骗得了几时。嘉言咬了咬唇。忽然听得甘草在外头惊慌失措地大叫:“王、王妃!”
嘉敏和嘉言对望一眼,脸色都是刷地雪白。
到底嘉言知道自己两个贴身丫头,期期艾艾地道:“应该是白蔻……”
嘉敏截住她的话,匆匆道:“快、快出去拦住母亲!”
嘉言张了张嘴,一跺脚,扭身要出去。嘉敏又低声在后边提点道:“不对,是劝母亲回九华堂——这里不干净。”
嘉言“嗯”了一声,小步跑了出去。
嘉言出了佛堂,嘉敏在后头掩上门,靠在门上,远远听见嘉言的声音:“我就是气不过……白蔻这个笨蛋,怎么又惊动母亲了。”
“谁爱和她计较!”
“母亲我们回去吧,不能纵了她这德性!”
嘉敏:……
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嘉敏拿这个傲娇的妹子有点伤脑筋。好在王妃前来,只是怕嘉言和嘉敏起冲突吃亏,既然没事了,自然就转回了九华堂。嘉敏绕到佛像后头,周城冲她做了个鬼脸,嘉敏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
周城却不,他蹲在佛坛上,比划着问:“你真要在这里念上三天往生咒?”
嘉敏不答话——在可以不说谎的时候,她总是选择不说,因为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这是周城教她的。
周城是个聪明人,瞧着她的表情,也猜到了,又问:“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叫白芷的丫头是谁杀的?”
嘉敏这回摇了头:“我不知道……不是我。那也不是我能管得到的事。”
“那你……”周城语气里明显犹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也许是试图用这些问答试探眼前这个古怪的小姑娘。他是个多疑的人,虽然这时候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你会为她报仇吗?”
嘉敏看了周城一眼:“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公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少女也许会天真地以为有,但是周城不是,他也看得出嘉敏不是。
周城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我也希望有。”嘉敏这样回答:“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你快走吧,我怕母亲一会儿还会再来,她可不比嘉言好糊弄,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我也希望有。”这是嘉敏的回答。周城心里一松,像是积压在心上许久的石,终于被移开。
——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不知什么缘故对他了如指掌的人,对他是多么大一个威胁,确认她没有恶意,对他有多么重要。虽然他们身份区别有如天壤,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第二次。
——他更不会知道的是,如果这样的相逢,出现在很多年以后,他会毫不犹豫除掉她,无论以什么方式。
这时候的周城,毕竟年少。
他不知道嘉敏为什么会这样突然这样问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他记住,更不知道她凭什么肯定王妃会去而复返,但是他明白,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便一抱拳,纵身,借着夜色掩护,匆匆翻窗去了。
嘉敏站在窗口,看着消失在草木葳蕤中的人影,一句“保重”卡在喉中,没有出口。在惊天剧变之后,这世上她最感激的,也就是这个人了。你不会知道人心有多险恶,也不会知道,人心有多难得,如果没有从云层之上掉到尘埃之下的惨痛。
王妃倒没有亲自来,来的是周嬷嬷。周嬷嬷和王妃一样,对嘉敏充满了不满。是她自白蔻、白苏口中得知嘉敏和嘉言白日里的冲突,知道嘉言弄坏了嘉敏的手抄佛经卷,然后挨了嘉敏一耳光。
从礼法上讲,嘉敏教训嘉言,完全站得住脚,周嬷嬷也没法挑剔。她能做的,只是前来敲打嘉敏认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她是南平王的长女,得南平王看重没错,但是内宅之事,终究还是王妃做主。
换句话说,她元嘉敏的前程,大半还在王妃手里攥着呢——就不说王妃的特殊身份了。
就算是碍着南平王,同样是女儿,嘉敏要真害了嘉言,南平王也不好太过偏袒。
有这几个原因,周嬷嬷代表王妃来找嘉敏,自然是底气十足。当然开口还是相当客气,说的是:“王妃听说六娘子无意中弄坏了三娘子给太后准备的寿礼,责骂了六娘子淘气,另准备了几样东西,让三娘挑挑。”
话中扣住“无意中”、“淘气”,轻轻巧巧,把嘉言身上的责任,全卸了去。
说着掀起流云纹黄花梨木托盘上的锦帕,嘉敏还没怎么样,一旁甘草已经“哇”地一下赞叹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