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姑娘!”半夏头也不回,高高兴兴就应承下来,上前几步,对准崔嬷嬷,左右开弓就是两下。
她是嘉敏的贴身丫头,在南平王府也是体面的,并没有做过粗活,这两记耳光,虽然卯足了劲,也不过让崔嬷嬷面皮擦红。
但是崔嬷嬷年近半百,已经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了,登时一蹦三尺高,叫道:“反了你!”
“你再说一遍?”方才那个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声调平平,没有上扬,也没有提速,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和,但是不知怎的,崔嬷嬷就是一哆嗦。
以崔嬷嬷的经验,这时候动怒的,发火的,掀桌的,亲自动手的,都不值一提,但是这样语气平和一如寻常,却让她感受到了危险——这样说话的贵人,是会杀人的。但是这声音这样稚嫩,让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
粉襦黄裙,浅蓝纱衣,发间白玉簪,垂下来一串明珠,颗颗有黄豆大,圆润剔透,映出少女紧绷的面容,仿若有珠光。黑漆漆的眸子,冷冷看住她——这神情,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岁该有的。
不过就是个小娘子罢了,崔嬷嬷给自己打气,就算性情乖戾,也就是个稚龄小娘子,她脑子转得飞快:能在谢家府邸管谢家事的,自然是谢家的小娘子——谢家的小娘子,凭什么掌她的嘴!
必须要在气势上把她压下去!
崔嬷嬷瞪圆了眼睛,说道:“再、再说一遍又怎样,我就说,你——”
“半夏掌嘴!”嘉敏再喝了一声。
半夏想也不想,举手又要掌掴。她上次是出其不意,这一次,崔嬷嬷哪里容她再轻松得手!她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年轻时候也是干过粗活的,这时候一伸手,就要钳住半夏手腕往内折,忽听得耳畔一声怒喝:“大胆!”
话音未落,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出来几个粗壮婢子,七手八脚按住崔嬷嬷,崔嬷嬷一面死命挣扎,一面叫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我是清河崔家的人……”
“半夏掌嘴!”嘉敏冷冷,又是这四个字。
半夏揉了揉手腕,上前一步,正正反反,反反正正就是十几记耳光。她力道虽轻,架不住次数多,崔嬷嬷整张脸吹气似的肿了起来。然而对于崔嬷嬷来说,最可怕的还不是挨打,而是这挨打背后的东西。
——她简直记不清楚,已经多少年没人敢这样下她面子了。就是崔家的老少爷们,夫人小娘子,也都看在老夫人份上,对她毕恭毕敬,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阴沟翻船!她真是小瞧了谢家的小娘子们!
崔嬷嬷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脸上感觉都麻木了,才终于听到那个声音冷冷道:“……好了。”
半夏立时就收手,退到嘉敏身边来。
崔嬷嬷抓住这个机会,大声喊冤道:“我是你们谢家的客人,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么?”
嘉敏眉头一皱,平平又是四个字:“半夏掌嘴!”
眼看那个叫半夏的小丫头不紧不慢朝她走过来,崔嬷嬷惊恐之际,连退几步,猛地瞧见谢云然还在台阶上,并没有进屋回避。心里一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步就绕到谢云然背后去,叫道:“云娘救我!”
——在她看来,谢云然只要还想进她崔家的门,自然会伸手——而天底下,就没有不想进崔家的女人。
谢云然唇边一朵轻笑,掩在面纱之下。
崔嬷嬷这几步走得太快,又在大伙儿意料之外,竟让她得逞,嘉敏微皱下眉,抢在谢云然开口之前说道:“谢娘子要阻止我教训这个刁奴么?”
她不称“谢姐姐”而直呼“谢娘子”,是有意撇清她们的关系,谢云然心领她的好意,让开半步,笑吟吟道:“云娘不敢。”
半夏应声再上前,崔嬷嬷扯住谢云然的衣角哀求:“云、云娘——”
四月忍无可忍,叫道:“我家娘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她话音方落,半夏已经到跟前,正正反反又是十余记耳光。兴许是因为熟练了,或者打得顺手,这十余下比之前,力道大了不少。崔嬷嬷没缓过劲来,硬生生挨了个十足十。晕头转向中,听半夏喝道:“知错了么?”
“知……知错了。”崔嬷嬷有气无力地回答。
“哪里错了?”半夏并不因此就轻易放过她,紧追着问。
崔嬷嬷哪里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明明她哪里都没有错!她奉命来探望谢云然的病,有错吗?谢家百般阻挠,她孤胆闯关,有错吗!谢娘子不诚实,不让她看她的脸,她被迫拿话激她,有错吗!
她这都是为了完成老夫人的吩咐啊!她这样忠心又耿直的婢子,全洛阳都找不到第二个!
崔嬷嬷满心满脑子都想着只要过了眼前这关,回府之后如何哭诉,如何告状,如何把谢家这两个丫头片子踩到泥里去——她挨了这么多下耳光,不过就要她们跪地求饶,她可真是太宅心仁厚了。
半夏见她半晌无语,重复问:“哪里错了?”
崔嬷嬷支支吾吾道:“我、我——”
“掌嘴!”
那个恶魔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自她来到这里,仿佛就只会说两个词,一个“半夏”,一个“掌嘴”,崔嬷嬷一哆嗦,双膝发软,不知不觉已经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奴婢是真的知错了!”
“错在哪里?”半夏铁面无私,冷冰冰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崔嬷嬷固然人老成精,却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猛地记起之前四月叫的话,想道:只能先这样应付了。
便应道:“奴、奴婢不该直呼谢娘子名讳。”
却听那个恶魔一样的声音“嗤”地一笑,半夏随即骂道:“谢娘子是谢娘子,关我们姑娘什么事!”
“那、那、那……”崔嬷嬷是彻底糊涂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对横空出世的恶魔主仆。思来想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也就是谢云然,与他崔家有婚姻之约,算是半个自己人。
于是勉强转过身子,对着谢云然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谢娘子,奴婢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
“来看我死了没有。”谢云然轻轻巧巧接口道。声音里一丝儿感情也听不出来。
崔嬷嬷话语一滞,这一次,她也再没有胆气质问谢云然怎么敢恶意揣度长辈了,只老老实实说道:“让谢娘子误解,是奴婢的不是,但是我家老夫人,确实是打发奴婢来,探望谢娘子……”
抽个空档瞅了谢云然一眼,厚实的面纱,看不到谢云然的表情,但是谢云然并没有反驳,意味着有戏!
“奴婢愚昧,”崔嬷嬷整理措辞,低声下气道:“如今奴婢实在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犯了什么事,冒犯到贵人。奴婢私心里想着,这里终究是谢娘子的地方,从来都听说客随主便,所以……”
“你也知道客随主便!”四月冷哼一声。
崔嬷嬷也不在意——她原本就是打算了用这四个字来挑拨的,只是谢云然不发作,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所以奴婢斗胆,想恳请谢娘子,帮着奴婢问上一问,就算是死,也让奴婢……死个明白!”
话至于此,伏地呜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