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忽然斜地飞出个小丫头来,没留神,一头撞到陆静华身上。陆静华被撞了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贺兰初袖大惊,赶忙扶住。身边瑞香上前一步,怒声斥道:“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么!”
那小丫头惊魂未定,也不敢抬眼,只管磕头不止:“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这时候陆静华已经站稳,看清楚冲撞她的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丫头,瘦骨伶仃,怕得可怜,心道南平王府也没有虐待下人的名声,哪里就怕到这个地步了。方要摆手说“罢了”,瑞香已经抢先开口:“还不快向陆娘子赔罪!”
“陆娘子?”磕头不止的小丫头嘀咕了一声,十足迷惑,大约是想不明白,自家哪里来的陆娘子。
瑞香趾高气昂道:“陆娘子可是要做皇后的人!”
这话要在别人耳中,未免觉得这个丫头太张扬,但是这时候陆静华看来,却只以为,是这对主仆在府中处境艰难,难得来个贵客,虽然略有些忘形,但是这个得意既从她而起,也就不觉刺耳了。
那小丫头反应却奇怪。她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嘟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表姑娘。”全没了方才的诚惶诚恐,斜着眼睛打量陆静华:“不是说,皇后姓谢么。”
陆静华:……
瑞香杏眼圆睁,叉腰要与她分说个明白,贺兰初袖却只柔声道:“瑞香,我和陆娘子看完樱花就要回去了,你先回房中备下小食。”
瑞香怒气未消,到底福一福身,不情不愿去了。
贺兰初袖这才轻声细语对小丫头说:“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丫头哼了一声:“又哪里来外三道的陆娘子,真把自己当正经主子了!”也不行礼,扬长而去。
陆静华脸色直发白,贺兰初袖忙安抚道:“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的,陆妹妹看在我的面儿上,莫要往心里去。”
陆静华不语,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太后的话,我也听到了。”
“太后……”贺兰初袖一时语塞。也许是在懊恼传言太广,论理,不该让她听都这等话,也有可能是在斟酌用词,到底顾忌太后身份贵重,最终只道:“都是蝼蚁之人乱嚼舌根,妹妹何须在意。”
“不,我听得真真儿的,祖母和婶娘闲话,太后是真真的说了这话,母亲还为了这个和祖母怄了一场气,”陆静华固执地说:“她说,早该定下谢姐姐。”手里绞着丝帕,已经不成样子。
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酝酿了好多天,只恨没人说,也没地儿说。她还须得硬撑出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维系表面的喜气洋洋。尤其不能让母亲察觉,母亲原本就很担心,也很忧虑了。
贺兰初袖静了一会儿。大约是以她的聪明灵秀,也有束手无策,无从开解的时候,陆静华想。然而她到底开了口,她说:“我听说前朝的时候,有太傅曾问自己的子侄:其实你们有没有出息,和我什么相干呢,可是为什么,我总希望能够把你们培养成出色的人才?”
陆静华睁大了眼睛。
“左右子侄一时都无言,唯有一人,站出来回答说:那就像是芝兰玉树,人们总希望能够生长在自己的庭院里。”贺兰初袖微笑起来:“谢姐姐当然很好,很出色,可是陆妹妹也毫不逊色,不然,陛下与太后,为什么会选陆妹妹为皇后呢?只是,太后就如南朝的那位太傅一样,总希望陛下身边有更多好的小娘子。”
不不不,陆静华想,他们选我,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再说了,老人家一时有口无心,陆妹妹就不要多想了。”贺兰初袖又补充说。其实太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还远远称不上老人家。
贺兰初袖顺势岔开话题,指点给陆静华看王府里诸般奇花异草,一面说,一面带她回了房。贺兰初袖没有单独的院落,她前世原与嘉敏亲近,有嘉敏开口,南平王也就让她们姐妹共住一处了。
横竖画屏阁地方宽大。
贺兰初袖屋中摆设简单,用色素雅,莫说与嘉敏比,就是一般闺秀,也有不及。
陆静华原是个心无城府的人,这会儿倒又把先前的不快抛开,一心一意为贺兰初袖想,怪不得她一向不请她来府中,想是怕她看了寒酸,会在心里瞧不起她——然而南平王府行事,也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不说一视同仁,但是好端端的小娘子在府里养着,何至于就吝啬到这个地步。
到屋中分了主宾落座,南烛与瑞香早备好小食、瓜果、饮子。瓜果与饮子也就罢了,不过常见的扶芳饮、江笙饮,桃花饮,瓜果有杏子、李子,梨,那小食却稀奇,咸,腥甜,柔韧劲道,生平仅见。
陆静华细细品味,眉目间不由自主露出惊讶的神气。贺兰初袖笑吟吟解说道:“听说是年前,海客到洛阳,带来许多海上奇珍。东西也就罢了,炮制却不容易。偏生底下人绞尽脑汁、费尽功夫炮制出来,去了腥,添了味,三娘还是不喜欢,母亲就都讨来给我了——陆妹妹可吃得惯?”
“三娘子不喜欢么,”陆静华奇道:“我尝着味道很好啊,贺兰姐姐要不要尝一点?”
贺兰初袖伸手拈一小片,慢慢咽下去,说道:“那是陆妹妹福气好,我听说,就是南边的人,也有一点不能沾的。”
“不能沾?”陆静华挑了挑眉,疑惑不能解:“南边不是多水么,我听说南人会走路就会水,怎么竟不能沾海味?”
“谁知道呢。”贺兰初袖不在意,饮一小口桃花饮:“听说是吃了会生疹子,一片一片的,就和桃花一样。”
“听姐姐形容得,倒像桃花癣,”陆静华说:“我还以为会中毒呢,就和河豚一样,不是有种说法,叫拼死吃河豚么。”
贺兰初袖笑了起来:“要真有毒,我哪儿敢请妹妹你吃啊,未来皇后要在我这儿出了事,我可真真百死莫赎了。”
未来皇后……镜子里陆静华看见自己的面孔,突兀地笑了一声。她仿佛又听见小丫头的嘟囔:“不是说,皇后姓谢么”、“又哪里来外三道的陆娘子”,贺兰初袖说得对,小丫头知道什么,无非听风就是雨。
她……陆静华静静地想,她……也想当皇后么,如若不然,何必在太后面前这样高调?
“姑娘?”陆静华在镜子前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垂珠忍不住出声:“姑娘要净面上妆了么?”她问。
“好。”陆静华这样回答,她看得清清楚楚,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眼睑下的青黑,那是连日来的焦虑与辗转不眠:“豆蔻,你去问问,今儿赏花宴上的各色瓜果、饮子、小食,都备齐了么?”
过了一刻钟,豆蔻回来回复:“都备齐了。”
这是陆静华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准备这样盛大的宴席,她是宴上的主人,谁也不能夺去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