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想起方才嘉敏煞白的脸,这场惊吓也不小。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却要去和有霸王之勇的周四郎谈判,要换个人和他说这个话,没准他能笑掉大牙。这时候却忍不住心里一暖。
只摇头:“不可!以四郎的性子,你不说还好,说了,兴许他就非杀你不可!”
“可是……难道他就不为家里着想?”嘉敏问。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昭诩有兵在手,一怒之下,流血漂橹绝非虚言。
周城苦笑:三娘子还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即便朝廷大军压境,缓急之间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四郎这样的地头蛇。当时只道:“四郎自恃勇力,家里没有人管得到他……也就二哥说话,十句里他还能听得进一两句——三娘子不妨想想,如果他肯为家里着想,又怎么会劫走崔家七娘子?”
嘉敏:……
好吧,以汉武帝之能,在清平时节,要拿下游侠郭解,还费了老大功夫呢,何况世道将乱。周四郎这样的人才,谁知道会成就一番怎样的事业——就算不能成事,结局也该远远好过当初的兰陵公主吧。
寻思还要再想法子,就听周城笑道:“怎么,三娘子对我这么没信心?”
嘉敏心道我倒想要有,问题是这玩意儿到底能从哪里挖掘出来?这说话间,周城脚步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河。
一刻钟过去,周四郎睁开了眼睛。
周城这个混蛋会带着那个小娘子往哪里逃,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无非仗着这里有条河。少年嗤笑一声,这里是中州,他的地盘,那个混蛋,难道还能比他更了解,此处的地理水文?
少年挺直了背脊,缓缓举起弓,拉圆,松手,箭尖泛着冷光,嗖的破空而去。
视野里身影一软,直直跌进河里。
奇怪的是,没有听到惨叫声——就算以周四郎的本事,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光色下,也很难做到一箭正中咽喉,所以四郎瞄准的是背心。正常情况下,人吃痛,应该是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并没有。
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只有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没有叶子的树枝在风里兀自凌乱着。
四郎因此不能不生出疑惑来:莫非是没中?那怎么可能!他看得真真切切,确实是有人,掉进了河里。
猛然间,视野中有个人影,仓皇往北逃去。
四郎抽出第二支箭,他看得出,那个往北逃的,是嘉敏。如果周城不死,他射这个小娘子,应该能逼他出手,如果他死了,他射这个小娘子,也不算违约——四郎松手,又一箭,离弦而去。
身影中箭,摇晃几下,往前一扑——仍然没有惨叫声。
四郎越发疑惑起来。如果不是三支箭没有射完,这时候他早跳下树枝,跑去探察了。这时候竖起耳朵,确实没有,他对自己说,而且视野中也没了人影。入冬时节,草木枯萎,也遮不住人。四郎心里算来算去,竟是算不出对方生死,也算不出对方能够藏在哪里——果然贼性难改。
四郎手心里扣住第三箭,竟迟疑起来。
有四种可能的情况,两个都死,或者两个都没死,或者周城死,小娘子生,或者小娘子死,周城仍在生。
如果两个都死了,或者周城死,小娘子在生,那自然无须说,第三箭射不射都不要紧,要是小娘子已死,周城活不活着,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事,那需要他考虑的,就只剩下两个都还在生了……四郎仔细想过,抽回箭,拨了一下空弦,响声铮然。
又等了一会儿,方才悻悻道:“好了,我找不到你们,算你们赢了,紫燕归你,我放你们走!”
没有人应声,也许还在观望。四郎唇边一抹轻笑:周城喜欢马,这个弱点,恐怕他自己也未曾深知。一声呼哨,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凌空而来,得得得直往前奔,才到坡下,就有个人影飞身而上,笑应道:“好!”
话音未落,最后一箭破空。
暮色已浓,半空中瞧得真切,那身影中箭,软软塌下去。
仍然没有惨叫声。
四郎单手握住弓,举目四望。
好半晌,方才有人慢悠悠现身,捡起地上沾灰中箭的中衣,随意披起,开口却道:“四郎诚信君子,我一向是知道的。”说这话的自然是周城,再过得片刻,嘉敏也跟着出来,要细看,外罩纱衣上还有个箭眼。
寒风瑟瑟,周四郎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风这么冷过。
他年纪虽小,倒还真是个说话算话的,既然应允了要放过他们,也就不啰嗦,咬牙道:“滚!快滚!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周城于是带着嘉敏,很欢快地滚了。
回程路上,并没有走多远,迎面就碰到数骑,烟尘滚滚,擦肩而过之际,嘉敏看得真切,当头那人正是澹台如愿。
嘉敏大叫一声:“澹台将军!”
澹台如愿恍若未闻,马飞快地掠过了他们。
“走吧。”周城催促。
嘉敏怅然前行,才过得片刻,又听到身后马蹄声声,转头看时,却是澹台如愿去而复返:“三娘子!”他面上有焦急之色:“你……看到七娘了么?”
严格说来,她没有看到她,因为她没有回头,嘉敏这样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在哪里?”澹台如愿目中有喜色,有急色,有忧色,更多期盼,他像是急于想要听到她的消息,又害怕得来并非佳信。
暮色爬上他的眼眸,嘉敏避开那伤痛,低眉操纵马上前半步,低声道:“如愿哥哥,你……不要去。”
澹台如愿何等聪敏之人,听嘉敏这几个字,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手底一松,又抓紧,紧紧攥住缰绳,淡青色的血管一条一条浮上来,却抿紧了薄唇,没有多一个字,调转马头,匆匆去了。
有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有人是到了黄河,也还不能死心。嘉敏看着澹台如愿的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苍茫,越来越绝望,忽的腥气上涌,一张口,血喷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
整个人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起先是一线光,光影里有人来来往往,有人声呢喃,像是极近,就在耳畔,又像是极远,细细碎碎,怎么都听不清楚。
“……肝失所养,情志不抒……”
“是气急攻心……小心调养就好……”
才不是、才不是!嘉敏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反驳:才不是!她才不是情志不抒,她才没有气急攻心!她只是、她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七娘的决断、澹台如愿的选择让她惊心。
就听得有人喜道:“醒了、姑娘醒了!”
是素娘的声音,而后纷纷的脚步,有人三步两步抢过来,嘉敏勉力睁开眼睛,是哥哥昭诩,还有……父亲!嘉敏一惊,挣扎着要起来给元景浩见礼,被元景浩按住:“你歇着、歇着!听话!”
嘉敏拗不过,只得躺着,元景浩眼睛里有血丝,大约是日夜兼程。
虽然早知道父亲会过中州来看她,真见到人,嘉敏心里还是一阵难过。前世兄长好歹见了最后一面,而父亲……后来隐约听说是一刀毙命,她也不知道是该更伤心,还是暗暗庆幸,没有太多痛苦。
人死之后,如果没有知觉,就不会知道他怜爱的儿女在世间受苦,那未尝不是一种运气。
不过,总算……幸好……
嘉敏抽了抽鼻子:“阿爹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刚到!”元景浩一口打断昭诩未出口的话,还瞪他一眼,方才小心翼翼问:“三儿你觉得怎么样?”
嘉敏道:“我没事……我真没事!”
“好好好,三儿没事,真没事,你们都下去!”元景浩手一挥,有些脚步就纷纷地远去了,昭诩问:“父亲,围住崔府的将士,也都撤了罢?”
嘉敏:……
嘉敏道:“好端端的,围人家府上做什么,崔家上下对我都好,阿爹要恩将仇报耶?”
“撤了撤了都撤了!”元景浩道:“对你好,还害得你吐血,要对你不好,那还了得!”
嘉敏:……
元景浩问:“好端端的,怎么就吐血了?”
嘉敏哪里解释得清楚这前世今生的,只含混道:“我去找七娘姐姐,碰到流匪劫道,大约是吓到了,幸好……阿城呢?”
元景浩听嘉敏叫周城叫得亲热,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关着呢,说是贺杨手下……也不知道贺杨从哪里收来这么个野小子……”
思及嘉敏被劫,王妃一没给他来信,二没上心找人营救,就过来个贺杨,十余人马,连海捕文书都没发,能顶什么用。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却道:“人家家里丢了女儿,你去凑什么热闹,难不成要我家也丢个女儿不成!”
“偏那小子也姓周。”元景浩小声嘀咕。
嘉敏知道不能与父亲强顶,只垂下眼帘,乖乖地道:“父亲说得是。”
又解释说:“周城原是羽林郎,于烈父子作乱,关了永巷门,是他救了我和阿言。之后就回不去了,索性我让贺统领收了他——是我自作主张,父亲莫要怪贺统领——这个事情,哥哥也知道的。”
嘉敏看向昭诩,昭诩恍然道:“是他呀。”
元景浩素知昭诩稳重,他应了声,想必是真的。兄妹俩难得一致,做父亲的,总是欢喜多过担忧——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两兄妹和睦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