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语调又变得冷冰冰的，管理人赶忙说：“还……还有一件事，格斗表演无法判断胜负，下注的人都在为输赢争论。”
“这场一共多少赌注？”
“一共八万泰斯托。”
“我叫人拿十八万泰斯托，两万给你，十六万返还给投注者。”
“受您的庇护！夫人！”管理人惊喜交集，从天而降的横财把他砸得晕晕糊糊的。
“下去吧！”
管理人正要转身离开，侯爵夫人又叫住了他。
“回来，我问你，下场表演是什么？”
“呃，是‘魂归西风洋’，大型海战表演。”
“那么，现在就开始向场内放水吧。大水会把血腥味冲淡，大家会感觉好一些。再说，我的孩子也愿意很快看到更精彩的格斗。”
管理人躬身答应，心里隐约有些了然：他发觉每当侯爵夫人说到“我的孩子”时，语气既温柔又自豪，真情款款，几乎令人感动得鼻子发酸。
“女人就是女人，无论是贵妇人还是叫化婆。只要当了妈，都是这个味儿。”管理人深有感触的想。
加倍返还赌注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军医和修士也到观众席里查视病患。片刻间人潮欢腾，热烈轻松的氛围重又恢复。随后竞技场中生门关闭，几个水道开始向场内灌水。这样一来也不用清理腥臭的场地了。杂役们十分乐意如此的安排。于是皆大欢喜，大家都感恩侯爵夫人。而勒克莱更是谄辞如潮，竭力称颂一通之后，领着万众鞠躬高呼：“侯爵夫人万岁！”
面对这一切，侯爵夫人熟视无睹。只有回顾身后侍女抱着的儿子，她才怡然动色，目光里流露出小女孩子般的纯真和快乐。
“当妈就是好啊！人也变得大方了，一出手就是十八万泰斯托。我的吉娜妹妹，你花园里种了摇钱树吗？告诉你，妹子，遇事要节俭，对人需吝啬，否则即使是世上最富有的赫斯特家族，也有倾家荡产的一天，这可是持家的至理名言。”说话的人年过三旬，长得尖嘴猴腮，正是侯爵夫人的哥哥牧场主卡里埃。他脸上抹着香粉，身上穿着刺绣长袍，脖子包着白帕，手里端着酒杯，正唧唧咕咕的唠叨个不停。
“那有什么关系呢？”吉娜淡淡的说，“反正你有很多财产。要是我缺钱用，就派人到西塞牧场去取。”
“我的圣主！你都嫁出去了，怎么还向娘家要钱？”
“这我不管，你要是胆敢抗命不给，我就杀了你。我手里有军队，有魔法骑士团。我的愿望就是法律。”吉娜轻声冷笑，回头朝身后问道：“龙格尔，我说的对吗？”
“魔法骑士团听您调遣，尊敬的侯爵夫人。”龙格尔一弯腰。
“好啦，好啦！”卡里埃泄气坐倒，“都说攀上贵族有好处。妹妹嫁给侯爵，我这作哥哥的却连连倒霉。丧礼会要我出钱，格斗表演又被你勒索了两百个奴隶？这回我可赔了血本了。”
说话的时候，侍女端来一个小茶几放到吉娜面前。上面放着各种精美的点心和菜肴，有蜜饯蛋糕，玫瑰肉松，雨花梨色拉，芦荟烩茶鸡翅，清蒸小鲈鱼，以及一小瓶杜普仑甜酒。侯爵夫人解开面纱，准备用膳。
其时吉娜年方二十妙龄。除下面纱后娇颜毕现，更显得她美态销魂。这种美丽难以用语言形容，如果详加描述定会连篇累牍。所以不妨简言之：无论用何种审美观来评判，吉娜都堪称倾国倾城，姿容绝世。
系好餐巾，吉娜呷了两片雨花梨，喝了一小杯甜酒，就命人撤下了。只留下一盘蜜饯蛋糕，用小银勺随意挖了少许，喂给怀里的长耳羽狨。那小东西机灵的用爪子抱住侯爵夫人的手指，伸出小红舌头，津津有味的舔着银勺。长耳羽狨是一种长着翅膀的小猴子，神态乖巧伶俐，体形只有两个拳头大，常被贵族们豢养为宠物。
看着这情形，坐在吉娜下首的府尹大人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劝道：“夫人，您该节哀保重身体。侯爵大人才过世，您又吃的这样少，身子会被拖垮的。”
“得了吧，安德亚科老哥。”卡里埃喊着府尹的名字，他已经喝得半醉了，“我妹妹才不会为侯爵伤心呢！这个绝情的小寡妇，一滴眼泪儿也没有掉，甚至连丈夫的丧礼会都没参加。”
“我爱我的丈夫，胜过爱我自己！”吉娜语气肃然，“要不是我儿子降生，我会选择自杀，和尼森一起上天堂！”
气氛忽地严冷下来，无人接话。过了半晌，吉娜接着说：“眼泪，丧礼会，哭天嚎地，这些有什么用？能让我丈夫活过来吗？要是能，我愿意哭到眼睛流血。但是我心里想的只是报仇雪恨！仇人的血，就是抚慰亡魂的美酒。”
“仇人？您是指阿论索家族的阿历克斯。泰斯？”府尹喃喃的说，“那个人号称‘飞龙骑士’，是东庭第一勇士。可不太容易对付啊。”
“我丈夫虽然死于阿历克斯。泰斯剑下，但真正的元凶另有其人。”
“哦，这是什么意思？”
“龙格尔，”吉娜吩咐道，“你来告诉府尹大人实情。”
龙格尔迟疑片刻，说道：“这次出征，我们的对手是东庭王国的阿仑索家族。在卡莫亚山谷，两军狭路相逢。他们的主将是飞龙骑士阿历克斯。泰斯。他骑在一头魔翼龙身上，一个人就杀死我们八十多个魔法骑士。侯爵大人亲自率领重枪营迎战……后来的拼杀异常激烈，连重枪都折断了。当侯爵想要拔出魔法圣剑继续战斗时，不知为什么，魔法圣剑就是不能拔出剑鞘。飞龙骑士趁机用长剑刺穿了侯爵大人的心脏。”
“你们听见了吗？临阵之际，佩剑竟然拔不出鞘，真是咄咄怪事。但若非如此，阿历克斯，那个卑贱奴隶的子孙怎能打败侯爵？”吉娜说，“魔法圣剑嵌有四种魔法石，是威力巨大的武器，怎会忽然拔不出剑鞘？一定是有人作了手脚。”
随即，她转头问道：“龙格尔，除了侯爵大人，还有谁接触过那把魔法圣剑？”
“魔法圣剑是侯爵随身佩戴的，开战前，只允许王上派来的赐福使者触摸兵器，这是历来的规矩。”
“真相大白！”吉娜高声说，“是西庭国王派来的使者下了毒手！哼，我找圣教团的主教验证过，那把魔法圣剑上有巫术的痕迹。多么卑鄙啊，一定是使者趁赐福的机会，暗中用巫术在魔法圣剑上下了恶咒。使得侯爵在战场上拔不出佩剑。借刀杀人，用敌人的剑除掉自己的心腹之患。我们的蠢猪国王真会算计！”
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只有府尹安德亚科摇头念叨：“国王害死了侯爵？怎么可能？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多少年来，”吉娜遥望黑暗的天空，缓缓的说，“西庭王室软弱颓废，历代国王都是些酒囊饭袋。若非科米仑索家族戮力奋战，西庭王国早被东庭王国吞并了。到了这一代。圣剑公爵也变得昏庸无能，科米仑索家只有尼森是位勇士。如今整个西庭王朝全靠尼森侯爵支撑。国王是废物，公爵是草包，而侯爵却是英雄。嘿嘿，好微妙！”
她收起冷笑，满脸都是怨毒：“嫉贤妒能，害怕王位受到威胁，这就是西庭国王谋害尼森侯爵的动机！”
“这，这……”安德亚科结结巴巴的说，“这事有证据吗？”
“证据？要是被我拿到证据，哼……”吉娜没有说出后半截话。
“哈哈，侯爵夫人要向国王宣战，我妹子真是女中豪杰！”卡里埃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
吉娜未置可否，淡淡的问安德亚科：“府尹大人，你的看法呢？”
安德亚科额头冒汗，拿手巾抹抹脸，含含糊糊的回答：“这个……这个嘛，事情要调查清楚，当然，证据是最重要的……呃……”
吉娜转向龙格尔：“你呢？站在哪边？”
“夫人，如果有确凿的证据，我建议请圣殿大主教劝说西庭国王退位……”
“别指望那些教士！”吉娜挥挥手，打断了话头，“半个月前我写信给大主教，请他用‘赎魂术’让尼森起死回生。可是他拒绝了我。唉，自命清高而又麻木不仁，这就是教会的一贯面孔。”
吉娜停了一停，紧紧的盯着龙格尔：“明说了吧，龙格尔，要是我和西庭王室开战，你的魔法骑士团到底帮谁？”
龙格尔神色泰然，镇定的说：“我们发过誓：效忠王室和侯爵大人。如果双方出现冲突，我站在正义的一边！但无论如何，侯爵夫人，我会竭尽全力保证您的人身安全。”
吉娜撇嘴一笑：“嘿，好一番打了折扣的誓言。你给我一半的忠诚，我也只给你一半的信任。”她叹口气：“可是，谁能替我报仇呢？难道没有公理和正义了吗？或许我真该大哭一场。”
说到这里，她目光停留在侍女手中的襁褓上，眼神灼灼闪动，微笑道：“万幸！尼森留给我一件最强大的武器，我的儿子！我的小男子汉。他是我的一切，是我最后的希望。他将继承父志，成为威震天下的勇士！”
吉娜越说越大声，熟睡的婴儿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小勇士真伟大，哭声震天下。”卡里埃醉醺醺的嘟囔，“真象夜猫子嚎丧。”
“夫人，”抱着婴儿的侍女愁眉苦脸的说，“里奥少爷醒着就会哭个不停，趁刚才周围安静，他才睡着一会儿……”
“少爷不能再睡了。”吉娜说，“下一场格斗就要开始，他醒的正是时候。”
“侯爵夫人，听说令郎时常啼哭不止，是否身体欠安？竞技场里又吵又闹，对他恐怕不太合适吧？”府尹找到了岔开话题的机会。
“别人的孩子只哭一时半会儿，而我儿子一哭就是三十天，这就叫与众不同！”吉娜毫不为意，“小勇士被温暖香软的被窝憋坏了，所以他要哭，他可不愿意成为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激烈浩大的格斗表演能吓傻其他孩子，但对我的儿子只会有益无害。”
“奇谈怪论。”卡里埃嘀咕着。
“我知道他需要什么！”吉娜情绪高涨的说，“我的孩子，我的心肝，我唯一的爱！他需要鲜血，需要面对层层尸骸和万民欢呼！因为他将是威震寰宇的伟人！报父仇仅仅是弹指一挥，他还要驱策万乘雄师，用王者之剑把西庭和东庭的各个家族扫灭荡平。统一中洲大陆，成为第二个永恒大帝。不，岂止中洲大陆！他还要征服东方的恒月大陆，和更为遥远神秘的东胜大陆，把世界攥在掌心！登上世界大帝的宝座！永留万世不朽之名！”
越说越激动，吉娜一巴掌扇开蹲在膝上的长耳羽狨，把儿子抱了过来。那小猴子“吱”的尖叫一声，振动翅膀悬停在侯爵夫人身前，委屈的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为何会忽然失宠。
“看见了吗？”吉娜立起襁褓，让儿子面朝竞技场，“闻到了吗？亲爱的小宝贝，你闻到这血腥味了吗？你要学会享受别人的痛苦。让别人的快乐变成你的恩赐。习惯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吧，习惯万民的山呼朝拜吧！因为老百姓都是些蠢牛木马，愚昧不可救药，他们需要你来驾驭。而众多卑贱的奴隶，更需要你来鞭打，来践踏。他们天生下贱，活该如此！嘿，刚才那些格斗士还想阴谋造反。这伙小丑！妈妈略施小计就消灭了他们。乖宝宝，你应该比妈更坚强，更机智聪明，更冷酷无情。因为你命中注定就是令人胆寒生怯的统治者！”
她万般怜爱的亲亲儿子的脸蛋。婴儿闭着眼睛，哭的更响了。
“疯了，”卡里埃接过女奴手里斟满的酒杯，说道“疯妹子养了个疯侄子，寒门不幸。”
这几句话被吉娜听清楚了，她面若冰霜的道：“住嘴！你这个酒鬼，被奴隶咬掉耳朵的废物，也敢侮辱你未来的君主？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何必动肝火？好妹妹？”卡里埃摸着脖子里的白帕，表情尴尬，“何必为难你老实巴交的亲哥哥？诚如所言，我被一个女奴咬掉了耳朵。但我不呕气，我让她用痛苦给我带来欢乐，嘿嘿，你等会就能看到……为了报仇而愤怒，岂非在伤痕上又洒一把盐？好妹妹，听哥一句劝：什么报仇雪恨，王图霸业。劳神费力换来什么呢？还不是黄土一堆？人人都要死，无论贵族还是奴隶，区别在于享乐一世还是受苦一生。谋划，奋斗，空耗神力，最后登上宝座了，离坟墓也不远了。”
他口沫横飞，越说越起劲：“万世留名有啥屁用？人死了就灰飞烟散了。你相信圣主，相信天堂地狱吗？老实话，我半点不信，武技可以修炼，魔法可以学习，神灵却从来触摸不到。眼见为实！我没有真正看过圣主显灵，所以我不相信他老人家。宗教这玩意儿嘛，只能骗骗老百姓，涮涮蠢奴隶，那些格斗士不正是怀着上天堂的念头走进格斗场的吗？哈哈，这跟你妄想名垂千秋真是异曲同工，你死了后还能看到万民的朝拜吗？”
吉娜冷冷的瞅着卡里埃，后者已经已经醉糊涂了。
“啊，宗教，迷信，是奴隶的止痛药；野心，荣誉，是贵族的迷魂汤……而我呢？我贪杯，好色，胸无大志，生来不管死后事。一百年后，我会变成一堆骷髅。所有人，王侯将相，奴隶平民都会是这个下场。可我毕竟享受了一辈子，乐和了一辈子，我对得起爹妈生养一回，够本了！所以啊，我的好妹妹，抛弃壮志雄心吧，千万别辜负青春韶华，抓紧时间行乐吧，享乐主义万岁！……这陈年白朗酒真带劲……我的舌头，我的舌头在哪？”
这番颠三倒四的宏论尚未讲完，卡里埃已然颓然醉倒在座位上。这时竞技场里号角齐鸣。下一场大型格斗表演就快开始了。
竞技场内已经灌满了水。平均深度在十八尺左右，水线漫到围墙下沿，刚好能淹没一艘小型的战船。身披甲胄的人类尸体都沉入水底。羽人，蛮族以及各种战兽的残骸零落漂浮，化作若干奇形怪状的“礁石”。淡红色的血水荡漾在死尸之间，一闪一闪的晃动。
观众休息良久，渐从疲倦中恢复过来。放眼尸骸横陈，满场腥风阵阵，这种的惨景已超出了娱乐的范围，心肠软的人难免惊悸。不过好事者的喧闹，勒克莱的鼓吹，以及侯爵夫人的命令，象道道锁链一样将人们拴在了座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