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老是诈唬捉弄我……你在看什么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雪地里有两行字迹，已快被雪花覆盖了，珍妮轻声念道：“第十三，第二十七，第三十二，起首，空白长短构词。”
划痕歪歪斜斜，字意莫名其妙，象是小孩无意识的涂鸦。珍妮反复念两遍，拍手笑道：“我明白喽，是村里男孩子跟咱们闹着玩。”
她蓦地扭头，却见丹尼面如死灰，目光中流露出骇异的神色。
“别吓我，丹尼，你怎么啦？”
珍妮的呼唤猛地将丹尼惊醒。他勉强笑了笑，摇头说：“没事……没什么。”
随即他弯腰仔细察看那些字迹，试着用手指描划。丹尼轻咬嘴唇，陷入了沉思。
“是那个喊话的人写的吧？丹尼，看你刚才的表情，真象高柏吓傻的样子。”
“对写字的这人而言，我和高柏没太大区别。”丹尼站起身，长嘘口气“他比我聪明太多。幸好他没恶意，可能仅是开个玩笑。”
“哪儿看出他比你聪明？他若是没恶意，干嘛怪叫吓人，还拼命躲着我们。我倒觉得那是个女鬼，叫声好可怕……”珍妮拉住丹尼的手，睁大眼睛左右张望。
“别瞎猜。我已知道写字的人是谁了，所以我认为他没有恶意。”
“啊？可把我弄糊涂了。”
“这些字迹特征明显，使我能够轻易推断他的身份。假若想瞒过我，凭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办到。但他没有这么做，这就表达了某种程度的友善。”
“哎呀，你讲简单点嘛，那人究竟是谁？”珍妮极目远眺，想象着幽灵急速飘过地平线“他跑的可真快，眨眼没影了。他为什么要躲咱们？”
丹尼迟疑片刻，随即微笑道：“呵呵，看起来，你很想破解谜团。可是珍妮小妹妹，天寒地冻的冻坏你怎么办？如果现在你跟我回修道院，乖乖穿好衣服吃好饭，那么我愿意把我掌握的情况全告诉你。”
这天临近周末，因此晚餐饭菜相对比较丰富。珍妮早早的吃了个饱，照例走进布道厅，跟着嬷嬷们念经作晚祈祷。将近十八点钟，忽然雪停雾起，四面八方白茫茫的，修道院象是被裹进了棉絮中。阴暗天色令人困倦，大家念完经文各自回屋睡觉。珍妮等外面人静灯熄，披着被子偷偷溜出房门。她和几名年轻修女住一起，平日很少谈话，更不会留意彼此的举动。珍妮趁人不觉，迅速穿过小院来到安娜嬷嬷门前，此刻老修女已经睡熟，隔着窗户能听见她的鼾声。
紧挨安娜嬷嬷的寝室，有间小木房，早先用于堆放杂物，五年前主持嬷嬷吩咐丹尼住进去，大概也把他当作杂物了。珍妮蹑手蹑脚绕过大屋，伸手推开木房门板，抬眼一看，丹尼席地而坐，手捧硬皮大书，凑近蜡烛专注的翻阅着。
“哈，你把床铺背来啦？”听见脚步声，丹尼扭头打量珍妮“幸好嬷嬷们都睡了，不然看见你还以为是小偷呢。”
“我最喜欢听惊险故事，可听了又睡不着。”珍妮挨近坐下，用被角搭住丹尼肩膀“如果你讲的太吓人，今天我就挨着你睡觉。好，你快说，那些怪字是怎么回事？”
丹尼把大书放于膝间，轻轻拍打封皮，道：“雪地字迹使我惊恐发呆，你很奇怪吧？原因就在这本书里面。”
那是本厚重的经书，封面印着烫金字体《十诫秘注》，底部有两行米粒般的花体字“奉白衣教主敕令，加里顿木刻坊印制”。珍妮小心打开书页，只见纸张发黄，显得非常陈旧。再看词句章节排列参差，每个字母间距很大，某些地方文字或有缺失，露出长短错落的浅灰色底纸。除此外别无特异，就是本平平常常的古代经书。
珍妮转脸看着丹尼，迷茫的摇了摇头。
“安娜嬷嬷为了让我成为合格的圣教信徒，布置了许多抄写经卷的功课。半年前她教我读《圣教十诫》，把相关的几十本经书交给我抄写，其中有‘十诫起源’，‘总论十诫’，‘十诫修行精要’等等。都很普通，可唯独这本‘十诫秘注’，我感觉十分不寻常。”
丹尼指着封面，说：“首先是书名，按字面意思是‘十诫的秘密注解’。可是你想，“十诫”本是圣主给教徒订立的十条行为准则，光明正大，浅显易懂，从来没人费心思注解，何况还是什么‘秘密注解’，当时我觉得蹊跷，再细读经文，啊呀，简直错漏百出，大部分句子残缺不全，根本没有实际意义。”
珍妮越听越感兴味，索性双手抱肘趴到地上。墙角的小火盆散发热气，撑开的被子挡住烛光，小木屋显得狭窄而温暖。丹尼把被角掖进珍妮身侧，继续讲述：“我问安娜嬷嬷，为何书里字句缺失。她说经文是自古传下来的，教徒只管背熟就行。唉，死记硬背有啥趣味啊？没人指教，我干脆自己想法子读懂。”
“你读懂这怪书啦？”
“唔，没有…”眼见珍妮失望的撇嘴，丹尼笑笑说“别泄气啊，虽然不能完全读懂，但我找到解读此书的方法了。你来看！”
他靠近蜡烛，指着封皮底部的花体字说：“书是木刻作坊印制的。所谓‘木刻印刷’，我曾详细问过烧炭老爷爷，那是把木头雕成模板，涂好油墨，然后把纸张放上去压印。书里缺失部分显露纸张底色，显然没有粘上油墨。”
“会不会是油墨脱落？”
“不会，脱落的痕迹应当斑驳，遗漏部分却很光滑，完全是空白，倒象是某些字母被故意删除，从木头模板上挖去了，才形成如今这种怪样。”丹尼用手比划，指点页面“瞧，字母相距较大，每块空白代表一个删掉的字母，长短大小有的近似，有的迥异。通过比较和分类，我慢慢推测出某些字母的原样。”
“怎么推测啊？我看全是空白方块。”
丹尼笑了笑，忽道：“书由段落构成，段落由词构成，词由字母构成，你可知道，一本书里那个字母出现的次数最高？”
“这……我倒从没注意。”
“我抄了成百上千本经卷，发现个有趣现象——无论常用词和生僻词，总有几个字母频繁出现。这本《十诫秘注》也不会例外。所以，大小长短相同，出现次数最多的那种空白，必然对应使用最多的那个字母。依此类推，出现次数最少的空白，对应使用最少的字母。”
“啊！我明白啦！”珍妮喜形于色，恍然道“形状最长的空白，对应字体最长的字母；形状最短的空白，对应字体最扁的字母！只要归纳出文字里最突出的特点，便能找出空白对应的字母！”
“是啊，珍妮小妹妹也挺聪明嘛。根据经验归纳方法，我把这叫做‘空白长短构词法’……”
忽而丹尼收敛笑容，沉吟道：“所有这些，我从未跟人提起过。‘空白长短构词法’更是我深藏心底的秘密，但雪地的字迹却写的明明白白……留字的神秘人看穿我的思想！我当时见到吓坏了，就像胸膛猛然被利剑划破，心肝肠肺，五脏六腑全部暴露……”
“喂喂，你开熟肉铺子呀？快打住！”珍妮轻敲丹尼的臂膀，着急的追问“你补齐遗漏的部分，全书完整了，里面到底写些什么？”小女孩的注意力容易分散，她已淡忘雪地奇遇，转而为眼前新奇事物着迷了。
“补齐遗漏部分？谈何容易。”丹尼苦笑道“能推测的仅是极小部分。更多字母形体相似，出现几率大致相同，差别细微的空白占九成以上，这本书恐怕永远无法复员……嗯，你等等，我给你看点东西。”
说着他转身从床脚取出个小皮箱，揭开箱盖拿起个油布包，解掉细绳打开层层油布，最里面是张旧羊皮。烛火映照下，只见羊皮上描画了十几个方块，每个方块的底下都标注字母。
“耗时半年，我才推测出十八个字母，制成这张空白字母对照表。这事绝不能让嬷嬷们知道，否则我会被当作篡改经卷的异端。”
“难怪包这么严实，咦，下面还有排小字？”
“这是我半年来的心血，还原空白后得到的小段文字，千万别照字样念出声！”丹尼略显紧张，告诫说“这段字前半截是注释‘此乃大地光明真言，以美斯特语念之，能令枯木重生，可使植物通灵’。我估计后半段是魔法咒语，胡乱念诵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
“啊，《十诫秘注》原来是咒语书啊！果然好玩。”
珍妮眼光闪烁，默记那段文字，红扑扑的脸蛋满是兴奋劲。丹尼急忙按住她的嘴唇，摇手指示意保持安静。珍妮点点头假装答允，趁他手掌略松之机，猛地拉开小皮箱，从箱底掏出个白杨木雕的小木偶。那是丹尼给她雕的玩具——某天两人外出游玩，看到村边有间专卖木偶娃娃的店铺，珍妮不禁流连忘返。回来后，丹尼凭印象雕了个大鼻子海盗船长，做工谈不上考究，却也形神兼备。但因小姑娘偏爱布娃娃，海盗船长只得屈尊箱底。此刻珍妮拿起木偶，丹尼立即想到她要作什么，不由脸色发白。
“天堂中的圣光，溶化禁锢，唤醒沉睡的木灵……”美斯特语也是颂经用语，她曾专门学过，因而念得又快又流利，还咯咯笑个不停。
丹尼手忙脚乱的抢过木偶，哭丧着脸说：“太淘气啦！就怕你任性胡闹，我才没把秘密告诉你。”
“我记性很好吧，嘻嘻，要不要我再念两遍？”
“劳驾别念，小姐，您差点拆掉巴克船长的老骨头呀。”
这句答言并非丹尼所说，低沉话音传自他的掌心。丹尼骇然惊抖，手里木偶“吧嗒”掉落。却见那“海盗船长”扒着地面爬动，四肢关节“嘎吱”作响，好不容易站起来，左腿仍旧僵硬，踉跄几步又颓然坐倒。
珍妮两眼发直，结巴道：“活……活了，真活了！木头人开口讲话……天哪！”
“注意礼貌，小丫头，我是巴克船长，曾经游历全世界的海盗之王。”
“哈哈，他还会吹牛，太有意思啦！”珍妮喜笑颜开，摇晃丹尼胳膊“《十诫秘注》真灵，咱们有了宝贝书，想干什么念念咒语就行！”
巴克船长扶正头顶的三角帽，清清嗓子，老气横秋的说：“小孩子家玩火，终究会自讨苦吃。随便念咒语激发魔力，很容易闯祸。瞧，你只念了前半段大地光明真言，害的我只能活动右边肢体，变成半身瘫痪的残废。”
“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珍妮拾起巴克船长，伸手为他拂去灰土“你懂得真多。那你教我念全大地光明真言，帮你医活左半身吧！”
“我乃游遍全世界的海盗王，当然见多识广！”巴克船长胡子翘起，很想吹嘘一番，憋了半天却又泄气道“拜托，我如果会使魔法，何至于让小姑娘怜悯哦。”
“丹尼，快想法子帮帮巴克船长。”
此时丹尼目视前方，嘴巴微张，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自巴克船长复活那刻起，他便魂不守舍的发呆。珍妮拉住他手腕连连呼唤，丹尼才惊叹道：“果真是魔法书！这么说，他……他是个魔法师！”
“你说的是谁啊？谁是魔法师？”
“就……就是那个雪地留字的神秘人！珍妮小妹妹，事情没察清楚前，我暂不说他的名字为好。”丹尼摸着下巴，若有所悟的说“他对《十诫秘注》非常熟悉，必定擅长魔法……嗯，等等，我来验证一下。”
他重新拿起经书，“哗哗”的翻动书页，一边给珍妮讲解：“还记得雪地字迹么？‘第十三，第二十七，第三十二，起首，空白长短构词’。我猜这是他的暗示——空白长短构词法只适用于《十诫秘注》，前面的数字和本书必定密切相关。嗯，我们先假设指‘第十三卷，第二十七卷……’不对不对，全书才九卷嘛。或者是指‘第十三页……’让咱们瞧瞧第十三页有什么。唔，这页有七处遗漏字母的空白，前些天我已经补齐了。雪地字迹提示‘起首’，咱们便只看最前边的空白。这段是‘打开房门救济众生吧，神的使徒’，空白部分是‘打开房门’。再查第二十七页，这页我没有完成，所幸最前面的残缺是补好的。唔，这段是‘向前方走三十步，仰望星光隐现’。原本缺失的是前半句，连接第十三页的句子，凑成的新文字是‘打开房门，向前走三十步。’”
两个孩子抬头相视微笑，眼里闪烁成功的喜悦。
丹尼继续推测：“我估计是正确的。那神秘人熟知经书全文，才能用书中残缺的句子作暗示。他对全书的咒语了若指掌，应该是位魔法师……嗯，先查清最末那个词的含义，但愿别给咱们带来厄运。‘第三十二’……糟糕，第三十二页的空白没补好呢，珍妮，把那张空白字母对照表拿来，找找含有缺漏的头个句子……好了，幸好这空白很短，是‘来找我吧’……”
无须再加细究，两人蓦地省悟，不由得脸色微变。窗外风声依稀，树影婆娑，浓雾中仿佛传来神秘的召唤，反反复复都是“来找我吧，来找我吧”……巴克船长笑道：“‘打开房门，向前走三十步，来找我吧’。呵呵，真象是魔鬼的邀请。”
“我不怕，我现在就去找他。”丹尼考虑片刻，露出自信的笑容，起身说“如果他意图伤害我们，简直易如反掌，用不着设迷题兜圈子。”
珍妮咬着手指琢磨：“又是叫人走多少多少步，跟你整高柏那招好象。丹尼，我怕神秘人捉弄咱们，等人家走出三十步，忽然‘扑通’一下，掉进水坑，阴沟啊什么的……”忽见丹尼掩嘴而笑，她立即想到绝无这种可能，嘟起嘴巴嗔道：“好啊，笑话我！你等着……”
珍妮跑出小木屋。丹尼以为她赌气回屋睡觉，正犹豫要不要跟去宽慰。眨眼工夫她又回来了，手臂挽个小篮子，篮里装了些面包，坚果，咸鱼干之类的食物。珍妮眉飞色舞，得意的说：“临近礼拜日，厨房好多好吃的，嘻，我顺手牵羊拿了点。快带我去找神秘人呀，我帮你准备饭菜。”
“小妹妹，我们不是野餐啊。”丹尼哭笑不得。
“我知道是去历险，可紧要关头你肚子饿怎么办？肚子饿脑子会笨，象我刚才那样……”
“唉，怕你啦，我带你历险行了吧，快别吵了，吵醒安娜嬷嬷哪儿也去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