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钦定乐正的前夜,整个苍天之岛都笼罩在一片沸腾喧闹的气氛中,凤族庶民们自发聚集到海岸边,悬崖上,翘首企盼女娃公主的鸾驾。这些善歌的鸟儿们婉转啼唱着,悠扬的歌声此起彼伏,一直飘入少昊帝起居的清商宫无射殿中,少昊有些疲倦的斜倚在矮几边,随意轻敲抱月瑟的弦索,应和那袅袅飘来的歌声,奏出一支充满憧憬与期待,优美异常的曲调。
“在那里反反复复的弹奏《承云》,情形也不会有所改善!”踞坐在少昊身侧的颛顼翻毕谕旨,不满的抛在几案上,“早就奏明女娃已经死在我手中,哪里又冒出一个女娃公主,只不过是把手伸向这边的借口而已!说起来陛下不是还没有降伏蚩尤反贼吗?那还不够他操劳的?”
“放肆!”一听这话,少昊顿时蹙起姣好的眉头,“陛下是我与令尊昌意宫的父王,你的祖父。我们是陛下的臣属,更是他的子孙,这一点请你切记,高阳!”
颛顼虽素性强横,但却从不顶撞少昊,只是咬着牙低下头去。见他的样子甚至委屈,少昊叹了口气转换话题:“那位姑娘怎样了?”
“她?”颛顼忧虑的皱起眉头,“芳桐馆的丫头看来是恨透我了。听说自从夔姬死后,她好几天都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甚至把头发都剪短了……”
少昊突然微笑起来,故意不看颛顼:“很奇怪啊……我只是说了‘那位姑娘’,你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芳桐馆的鳞姬呢?”
自知失言,颛顼顿时深锁眉心,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看起来一副恼怒的样子。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害羞就会摆出可怕的脸啊。”少昊忍不住的微笑起来,拍拍他发烫的面孔,“你放心,不是已经有钦定乐正了吗?即便鳞姬成了乐正也不会怎样的,此生此世虽然还很漫长,但我是再不会有心情去看其他任何女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阳……”虽然这样的话题少昊并非第一次提起,但颛顼还是担心地呼唤着他的家名。西方天帝的眉头微微抽搐,似乎并不喜欢听见对方这样称呼,但他还是努力作出云开雾散的表情。就在这时,刻漏台那里传来晨钟清脆的鸣响。少昊撩起披垂下来的发丝,轻轻吹灭灯盏:“啊……真想早点见到那位女娃公主……”
虽然说着“想早点见到”,但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期待,这让颛顼担心地凝视着那晨曦微光中的精致侧脸;而少昊却将表情隐藏在昏暗里,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旭日将金红的光焰铺满整片珊瑚海,光芒跃动的海天交际处,以南方炎帝的吉色——鲜红色调装饰的仪仗船队缓缓驶来,像辉煌流火般熠熠生辉。徘徊在海上的迎魂火畏惧那威势,纷纷黯淡逃窜,整个结界之海现出一片澄明。通宵达旦守候在海边的凤族旧臣故民,看见那第一缕曙光照耀的楼船桅杆,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因为前线战事吃紧,黄帝陛下决定迎送行列一切从简,但这威仪却还是与女娃公主身份相称的。和当年瑶姬公主抵达时一样,少昊帝亲自迎接钦定乐正,当身披崭新百鸟朝凤羽衣的少女出现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凤族子民的情绪一下沸腾到最高点——这些失去君王、遭受监视与囚禁的天空民族,终于再一次看到神农氏嫡系公主;对于被剥夺飞翔权利的群鸟来说,这就等于看见了自由和尊严的化身。
算起来女娃公主与少昊的年龄相差很大,不过流着神圣血脉的族群寿命极长,并且临死之前才开始急剧衰老,所以两人看起来到并无不称之处;但少昊却早已以父兄自居,他搀扶着年轻的女娃走下楼船。护送公主的智神离朱与辅佐少昊的北之颛顼紧随其后,一路上凤族子民不断抛撒缤纷的羽毛,在天空中降下阵阵五色斑斓的飞雪。乱羽飘落在女娃公主深绯色的发髻上,少昊下意识的想要帮她拂去,却只听盛装的公主恼怒抱怨道:“讨厌!这些羽毛飘来飘去,真是烦死人了!”
“啊……真是位个性激烈的公主,难道她就没有羽毛吗?”目睹这一幕的颛顼冷然讽刺。智神离朱目不斜视的接了一句:“公主长在黄帝陛下膝前,任性一点是自然的,那正表示陛下不计前嫌,对她爱如掌珠。即便是忘了自己出生何处也是人之常情,谁有资格多说一句?”
这些话句句暗藏锋刃,处处直指颛顼——颛顼高阳君从小就离开父亲昌意宫,在玄嚣宫青阳君身边长大,当角逐西方天帝之位时,他也是站在玄嚣宫一边,帮助青阳君而非自己的父亲成为今日的少昊。
离朱的话同时也在暗示对方好自为之,颛顼年纪轻轻就备位天帝,就因为讨逆有功,在他的追剿下,炎帝余孽被俘的被俘,伏诛的伏诛,唯有女娃公主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颛顼奏报公主已死在他剑下,但群臣对此却一直颇有微词。如今公主安然出现,北方天帝自然不好交代。
颛顼何曾将这搬弄是非的权臣放在眼里,他冷笑着转过头去,仪仗前方的公主却因掸落羽毛而瞥见了少昊,竟就此站定下来,直勾勾地仰视对方:“啊……你长得真好看!”
少昊一时失笑,离朱狼狈地轻声咳嗽,这提醒让公主甚是不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行列行至巍峨的清商宫真仪正门前,共工和禺强早已率领四位宣旨御使,连同幕宾僚臣列队迎接,性子暴烈的丹凤因青鸾之死而深深衔恨,一见颛顼和禺强便怒目而视。
进入正殿接收贺拜之后,女娃公主当着众臣倨傲地昂起头,朗声说道:“西之少昊殿下,我既已身为乐正,就请您将一半‘权柄’交出吧。”
一丝阴云瞬间闪过少昊的眉头,他随即从容的微笑起来:“这……按照古礼,须等举行过大典,公主正式继任后,我才可以将‘权柄’转交。”
“那就快点举行啊!现在就举行!”公主急不可耐的说道。
“这怎么行!”火爆性子的御使丹凤顿时站出来,“大典要在晦月之夜举行,否则太过仓促造成礼数不周,是对公主的轻慢!”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女娃公主看也不看对方,轻蔑地嘲讽道。白鸿和黄鹓立刻拉回丹凤,用眼神示意他不得对公主无礼。
这时,共工慧黠地微笑起来:“公主要立刻举行大典也可以!反正不久前刚举行过,调度用具都还在,只是……”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众人期待地看过来时,他却爽然一笑,“只是现在青天白日的,举行了也没什么意义吧!”
乐正大典用以证明乐正安抚邪气厉鬼的能力,这要从感应到乐之柔性而聚集过来的迎魂火数量才能看出。因为魂火暗淡微弱,遇见阳光便消融隐匿,所以大典只能在夜间举行;现在一轮朝阳悬挂在空中,光芒四射,女娃公主要求此刻举行乐正大典,实在有违常情。
共工的调侃让女娃公主一时语塞,群臣也暗暗发笑,离朱立刻盛气凌人地呵斥道:“共工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在太昊伏羲氏御前供职几年就可以信口开河,含沙射影!想想你自己的身份!”
暗红的怒火霎时闪过共工眼底,但他瞬间用玩世不恭的微笑将它掩盖下去:“岂敢岂敢,公主是黄帝陛下钦定,即便不举行大典,也是乐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离朱更加怒不可遏,他与共工的争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谁也没有发现颛顼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正殿,只有少昊悄悄看向那空荡荡的位置,流露出担心的目光……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踏过这样的台阶了!身穿下级侍女服装的鳞姬疾步跑过一段斜坡,她犹豫着放慢脚步四下张望,周围的景物竟似曾相识。因为居民倾巢而出迎接女娃公主,苍天之岛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白珊瑚石的街道两旁殿宇宫阙,楼阁民居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鳞姬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原地打转!
可能迷路了!鳞姬一时有些恐惧,可原地不动终不是办法。她深吸一口气仰望着头顶那片湛蓝天空,终于咬牙向一个看来有些陌生的街角跑去,然而刚转弯就差点撞到一个柔软的东西。鳞姬吓得连退几步勉强站定,却看见颛顼从空无一人的街角慢慢踱了出来。
“让我好找……”这一刻,北方天帝的声音里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安心。鳞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却听对方慢条斯理的嘲讽道:“急着去哪里呢?崇曦殿吗?”
鳞姬一听顿时火了——为了给钦定乐正让出居所,别说宜华宫崇曦正殿,自己就连芳桐别馆都住不下去,两手空空地被赶了出来,这家伙却还在这里风言风语!她想反唇相讥,时间却不容在这里逞口舌之快;鳞姬咬咬牙加快步伐就要离开,可刚举步就被颛顼一把拉住,怎样也甩不开他有力的手指。
“放开我!我必须去承露台!不然就来不及了!”鳞姬拼命挣扎,怒斥声回荡在阒无人迹的空城里,颛顼却不闻不问拖着她径自向前走,也不知转过几座岩礁,几片町坊,两人最终停在一片白珊瑚碎砂的浅滩前。
浅滩对面是一座临水宫榭,一边紧贴崖壁,一边则以没入海中的长长的吊脚支撑,势态参差嵯峨,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鳞姬以质问的眼光注视着颛顼,他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汐阁,我的私邸!”说着拉起鳞姬涉过冰冷的海水,转眼间便站在那水榭的台阶上。
趁颛顼凝神打开术法锁钥之际,鳞姬夺路而逃,可没跑下几级台阶就一脚踏进水里——她惊讶的发现,刚刚那片浅滩中的幻水不知何时已汹汹上涨,水榭前变成一道幽暗的深渊。鳞姬愤怒的回过头来,却见颛顼居高临下的微笑着,一步步朝她走近:“外面风急浪高,不会游泳的人还是乖乖呆在这里吧!”
说完这一语双关的话,颛顼将鳞姬关入来汐阁内,重新加固术法锁钥后便自顾自离去,鳞姬眼睁睁的看着大门栏格外的台阶上,北方天帝剽悍的背影渐渐拉长伸展,蜿蜒成一道柔软而富有力量的黑色弧线,他现出龙族真身,跃入薄蓝的幻水,溅着白浪一下子消失在那深渊之中……鳞姬转身靠着紧闭的大门,无力的跌坐下来。来汐阁里到处低垂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幛幔,那沉静的色调与颛顼的瞳色如出一辙,令人感到安心,这竟让近乎绝望的鳞姬多少恢复了一点勇气。“谁怕你!你才关不住我!”她揉着被颛顼捏痛的手腕站起来,开始四下寻找起逃出这拘禁所的道路来……一直找到来汐阁最高处,鳞姬却发现这里根本固若金汤,无论从哪里看出去都是一片汪洋。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快急疯了的她无法发泄,只能愤怒地撕扯开重重幛幔,突然间一团夺目的火红色蓦然呈现在她面前——如同最鲜艳的晚霞被丛云环拱,那红色拥有生命似的不断跃动着,鳞姬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的朝那团彤云走去……怎么会在这里呢?那由深到浅重叠的红袖,那碎波般翻涌的羽毛,那巧夺天工的百鸟锦缎,那盘踞在左肩的日头,以及从日轮中振翼而出的凤凰——这分明那件瑶姬公主的百鸟朝凤羽衣!
因为曾经被推入晴波潭浸湿的关系,羽衣上刺绣处还有些细微的皱缩,鳞姬讶异的抚摸着那皱纹,喃喃说道:“怎会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赶出宜华宫是那么仓促,她甚至来不及带走这件羽衣,原以为早已被丢弃毁坏,可今天它居然在北之颛顼的私邸出现了。难道又是这位行事不可捉摸的天帝所为吗?可他为何珍藏起这件曾被他恣意践踏过的羽衣呢?
“幻水结界也好天空结界也好,什么也别想困住我!”鳞姬一把扯下这件羽衣,紧紧抱在怀里,将柔嫩的面颊贴在凤凰灿烂的翎毛上,“只要有它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谁也不会知道——这不仅仅是羽衣,更是战袍!请允许我披上它,为飞翔的灵魂而战!”
无法违逆任性公主的意见,大典最终还是在正午时分举行了。少昊率领着僚臣们,簇拥着钦定乐正走向承露台,凤族子民们也兴高采烈地涌往高台之下,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故国公主就可以,乐正大典是否在白昼举行根本无足轻重。
然而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突然浮现一抹灰烟,转眼间便暴涨成山一样沉重的铅色浓云,千道闪电,万钧雷霆不期而至,暴雨和冰雹霎时倾盆而下。仪仗队伍慌乱起来,公主也惊惶地躲进华盖,少昊却停下脚步伫立在风雨里,忧虑的仰望着苍穹。清明的大气在他周遭流动,形成看不见的屏障,雨滴腾起一层蒙蒙水雾,使他微带病容的面貌看起来更有种虚幻的哀愁。
少昊慢慢收回视线转向侧后,那是颛顼一贯守候之处。刚刚离席的北方天帝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黑色长发垂在额头,****地滴着水珠,不知是暴雨,还是海水……“这不是普通的阵雨,是天空的结界启动了!”少昊沉静的说着,但那语调中压抑着沸腾的波澜,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云端,“那擅自飞翔的人是谁,高阳?”
随着少昊的指尖望去,颛顼冰一样的瞳孔一下子收缩——层云中一点耀眼的鲜红划出优美的圆弧,迅捷地掠过重重乌云。那是一只华丽的巨大飞禽,强行冲破飞行禁忌,穿越天空结界而来。狂雷紫电轰然劈向那火焰似的双翅,巨鸟两翼一振堪堪避过,却又毫不迟疑的再度向更高处激飞。危机一发中它的姿态依旧如此镇定从容,简直像在与风雨雷电嬉戏一般……“那是……百鸟朝凤羽衣!糟了!我竟忘记她会飞!”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高傲的羽族,颛顼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