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了吗?那个鳞姬是红头发呢!而且头上什么也没戴,谁知道是哪部落的!”
“听说刚来的时候居然穿着鲜红的衣服,不知道那是废帝炎帝的服色吗?真不吉利!”
“说不定她就是炎帝的残部啊?”
“怎么可能,凤族余部不是全被拘禁在这个岛上,由少昊帝看守吗?”
“话是这么讲啦!可你听说了吗,现在黄帝陛下久攻不下的蚩尤,就有炎帝的血统!”
议论声隐约飘荡在宜华宫崇曦正殿中。这是苍天之岛上专属乐正的宫殿,小巧的亭台楼阁建在一片蔚蓝的水波之上,处处以高脚渡廊相连,这泓碧水被称为晴波潭,是岛上常见的积雨池,清澈而明净地荡漾在洁白的珊瑚礁中央,倒映着朱红色的宫殿和回廊,以及来来往往的白衣侍女们。
迁入宜华宫的三天里,鳞姬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流言了。此刻她陪在梳妆中的乐正夔姬身旁,傲然端坐:“那边的几位,有什么疑问请直接对我说!”殿内侍女们顿时缄口不语,默默散去。夔姬对着水晶镜抿了抿鬓发:“鳞姬,与其同下人计较,不如去准备晚间的乐正大典。毕竟只有经过大典,我才能正式继承权柄,成为乐正!”
夔姬难得与鳞姬交谈。虽然蒙她相救,可鳞姬总觉得她的行为并非源于同情或义气这么简单——自己与夔姬素昧平生,她态度又如此冷漠,可见彼此间似乎并无深情厚谊;然而她却宁可牺牲弟子的性命也要救自己。这位容貌哀艳的美人,始终让鳞姬觉得不可捉摸。
“我并不是来当乐正补的,所以根本没合适的衣服出席大典!”鳞姬断然拒绝。就像要抹煞骊姬存在过的痕迹一样,夔姬将她的衣饰全都丢进珊瑚海里,以至于鳞姬到现在都只能穿侍女的衣服。
这倔强的言语让喜怒不行于色的乐正勃然大怒:“放肆!你将神圣的大典当成什么了!还不快去准备!”
鳞姬无可奈何,行礼退出门外,聚集檐廊下的侍女们纷纷朝她投去暧昧而戒备的视线。
“什么嘛,这个夔姬乐正,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又不是来作乐正补的!上哪儿去弄参加大典的盛装啊!”转过渡廊来到自己冷冷清清的芳桐馆里,鳞姬这才大声抱怨起来。她揉着因长期保持端坐而酸痛的肩膀,推开偏殿的大门。一片耀眼的艳赤色猝不及防地熊熊燃烧在她眼前——寝殿中央的衣栏上张挂着一袭精美华丽的锦袍,两袖像大鸟的翅膀一般展开,呈现出从深到浅的数重红色,每一重的衣裾下都缀满茸茸的羽毛。曳地锦袍光华耀目,深红底色上以金线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成群飞鸟朝左肩方向翔集而去,那里盘踞着灿烂的日轮,辉煌的凤凰正从杲日中飞腾而出……“百鸟朝凤羽衣……”鳞姬大惊失色,急步过去抚摸着冰冷光滑的锦缎,“百鸟朝凤羽衣怎么在这里……”
“不想试试看吗——试试看在炎帝的子民面前,穿上这件先代乐正瑶姬公主的盛装?”一个悠然倜傥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鳞姬吃惊不小,她敏捷地回头,警惕地注视帘后:“什么人!竟敢擅闯芳桐馆!”
伴着一声轻笑,修长的身影从帘后缓缓踱了出来——那竟是水神共工。他随意不拘的披着下摆绘了青海波的长袍,手中拈着一支金羽,想来就是前乐正瑶姬公主簪在发间的翎毛。
鳞姬稍稍恢复镇定,直视共工质问道:“水神大人,你为何擅自将先代乐正的羽衣拿到这里!”
共工满不在乎的笑起来:“当年炎帝的掌上明珠,瑶姬公主来苍天之岛担任乐正时,我恰好是衣栉侍童,从那时起就一直保管着这件百鸟朝凤羽衣。当时正是阪泉一战后不久,炎帝被黄帝陛下所废,神农氏凤族元气大伤。为安抚人心,黄帝陛下将废帝余族迁居到东海苍天之岛上,并指定瑶姬公主为乐正,与其嫡子少昊共同统治,各自掌握一半‘权柄’。那时迎送乐正的行列真是豪华,旌旗蔽天,楼船连云,整片珊瑚海都被染得五色缤纷……”
这一席话让鳞姬忘掉追问共工的来意,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期盼水神继续说下去;而共工眼中悠然神往之色也越来越浓,往事的幻象仿佛再一次呈现在他面前:“当身披这件羽衣瑶姬公主出现时,谁也不再看那豪华的船队了,所有人都以为昆仑山的仙子乘祥云而下;当她清歌而起,连日月星辰都为之驻留。可是这么美的景象,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瑶姬公主她……”
“瑶姬公主她怎么了……”鳞姬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语声热切得异样,令共工都疑惑的蹙起眉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后退一步垂下头。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瑶姬公主怎样了……”这一刻,共工露出寂寥的微笑,疲惫的摇了摇头,“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公主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共工的微笑更深,他并不回答鳞姬的话:“我原以为公主消失以后,这件羽衣将会就此尘封下去,可当我听过你的歌,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辱没它的人……”说着,他郑重地取下羽衣。在鳞姬反应过来之前,那一重重轻盈柔曼的火焰已荡起微风披在她肩头。炽热的红色仿佛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穿透肌肤,一点一点的融化着鳞姬的戒心。
“咸池……”听见鳞姬微弱的低语,正跪在地上替她整理腰带的共工不由得抬起头来,投去询问的视线。此刻鳞姬笑得如同梦一般虚幻:“共工大人,请问你有没有去过咸池?”
“咸池……”共工眼底荡漾过一丝微妙的波澜,这使他的瞳孔瞬间看来竟带着暗火般的真红,他略一沉吟,“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咸池?”
共工的答案令鳞姬那虚幻的微笑突然变得坚定:“共工大人可曾听说过,在咸池边一个男孩伤了一个女孩的右手,她的手从此留下伤口,再也无法伸开了。可那男孩不但不道歉,还说:只有我才能让你的手复原,所以在下一次相遇之前,你想忘也忘不掉我了……”鳞姬说着缓缓抬起右手,那掌心躺着绯色的雪花伤痕。她正要朝共工摊开手心,却被正门訇然开启的巨响阻碍了。
“乐正补竟与僚臣共处一室,未免太不谨慎了吧!”这傲慢的声音显然属于北方天帝颛顼,他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高踞上座后,才故意作出刚刚发现的样子,“啊?没想到竟是共工大人,失礼失礼!您不去负责大典的安排工作,怎么到芳桐馆来了?”
共工不甘示弱的冷笑道:“颛顼少主也到女官私室洽公吗?还真是巧啊!”
“难道你嫌我来得碍事,要赶我出去不成?”颛顼鄙夷的斜睨着水神,语气里满是恶劣的挑衅,“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共工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他怒视着颛顼,失去了一贯的潇洒从容。淡淡的水光从他体内隐隐浮出,转瞬间笼罩周身。鳞姬无意间低头一看,却差点惊呼起来——共工脚下光洁的青桐木地板不知何时竟变成一泓深潭,微澜的水面一波一波的荡漾开来,不断向颛顼站立的地方侵蚀而去……颛顼冷冷一笑:“雕虫小技!”他轻扬左手,只见一片薄刃似的寒光划出,瞬间扫平共工法力造出的水波。鳞姬掩着嘴角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地板并非恢复原状,而是凝结成冒着白气的森森玄冰!
共工的脸色顿时一片青白,颛顼却傲岸的挑起嘴角:“看我倒忘了——少昊帝正等着您去问话呢,可别耽误了,水神阁下!”
阴郁的怒火虽然闪耀在眼底,但共工却只能接受摆在面前的现实。他收回瞪视颛顼的灼灼目光,有些担心地瞥了鳞姬一眼,恨恨地拂袖而去。
待共工的脚步远去之后,颛顼回头直视着鳞姬,眼神中的嚣张与无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剑锋般的犀利无情:“这样的衣服你也敢穿?给我换掉!”
“殿下管得太宽了吧!铲除一切可疑者保护苍天之岛的安全,难道还不够您费心的吗?”鳞姬冷冷的讽刺颛顼滥杀无辜的暴行,但却在对方尖锐的目光里下意识的揪紧衣襟,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北方天帝的眼睛。似乎刹那间就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拉住鳞姬拖向边门,晴波潭的碧水荡漾在门外渡廊下,迎着微风泛起粼粼波纹。
“你要干什么!住手!”鳞姬奋力挣扎,颛顼索性一下子将她拦腰抱起,鳞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着激越的水响,还没回过神来,身体便被一片涌动的冰凉包围了——原来她竟被颛顼扔进了晴波潭中!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救命!”鳞姬拼命扑打水面,挣扎呼救。隔着飞溅起的阵阵水花,她突然听见一阵豪快的笑声——颛顼在笑!杀死骊姬的时候他也是面带微笑的,此刻看着别人溺水,残酷的家伙竟笑得如此舒畅!
一股怒气激得鳞姬猛地直起身来,可这一刹那她的脚竟碰到坚实的地面,就此稳住身形——原来这边的池水并不深,根本只漫过她腰际。浑身湿透的鳞姬狼狈地站在水中,羽衣早因为浸水而皱缩了。颛顼却收起笑容俯视着水面,冷冷地抛下一句:“这下,你不更衣也不行了吧!”
鳞姬愤怒地紧咬嘴唇——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衣而已,就把如此贵重的衣服弄得透湿,这个北方天帝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珍惜!
“你还要在那里呆到什么时候!”颛顼不耐烦的嘲讽着,弯下腰向鳞姬伸出手。随着这动作,他宽阔的肩膀遮住了西下的斜阳。光线霎时昏暗起来,仿佛是幻觉般,他的身影不可思议的与结界之海波涛中的男人重合了,鳞姬中了魔咒一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那递向自己的手指……颛顼轻巧而有力地抬手,池水扬起一串碎玉般的弧形水珠,鳞姬已被提到渡廊上,一团柔软的布帛随即投到她怀里,鳞姬低头一看,那是数件以黑色调为主的素雅锦衣。
“这样的衣服才适合你的身份,乐正补!”颛顼看也不看她背转身去,“还不快点换上!难道要等侍女们看见你穿瑶姬公主的羽衣,落下僭越的口实吗!”
他难道是在帮自己吗?鳞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的确如此,身为乐正补的自己果真依照水神的安排穿上百鸟朝凤羽衣,一定会被视为僭越而获罪的。颛顼这举动看似粗暴,实则救了自己一回。可就像共工没理由加害自己一样,北方天帝根本没有帮自己的理由啊?百思不解的鳞姬走进内室,到屏帷后换上了颛顼带来的衣装。
那是一件饰着乌银泥的长袍,虽然不如百鸟朝凤羽衣华美,但却从朴素中透出精致。可能是为了映衬鳞姬那长达腰间的美丽红发吧,颛顼和共工一样选择了红色调,不同于前者的张扬,颛顼这件锦袍只是在黑色下摆露出碎波似的一线红绡,好像芙蓉花瓣般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