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十五定了定神,把柜台上的皮袄往凳子上一放,起身准备去关店门。这时那道人站了起来,象张十五挥手道:『主人家,来,把这酒钱算一算。』道士打开行囊,拿出一块一两左右的银子放在桌子上,问道:『这可够了么?』。塞北边城,往往都是以货易货,张十五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到过银钱了。此时一见不由眉开眼笑,连声道:『这……这……哪里要得了这么许多?还有些余钱要贴与道爷哩。』道士道:『余钱倒不要你贴了……』他向门外图里泰的尸体望了望,接着道『剩下的钱就烦主人家明日寻一个仵工,将那外面的老者安葬了吧。』张十五赔笑道:『也是遇见道爷你了,这些突厥人平日里一言不合就动家伙,要死也就倒下挺尸,哪个还来埋他,只是今天这桩事也有些……』道士赶紧将手一摆,打断了张十五的话,摇头道:『贫道是出家人,不愿理会这些俗世争斗,生死有命,这些事本不是贫道该过问的。我也听不懂他们的突厥话,但这尸首躺在大街上终不成事,还是早点入土为安吧。』张十五拿过桌上的银子,一面转身走开,一面摇头叹道:『那我就替这死人谢过道爷了。唉,没想到这图里泰竟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里,原也可怜,还好遇见道爷这样的好人……』道士听见这话,浑身微微一颤,一把抓住张十五的手,问道:『什么「死在亲生儿子手里」?这话从何说起?』张十五道:『刚才那个年轻人叫阿罗利,正是这老汉图里泰的亲儿子啊!』那道士大吃一惊,问道:『此话当真?』
张十五道:『怎么不真?唉,道爷你是中原人,不知道突厥人的习俗啊,这突厥人向来就是贵壮贱弱,谁的本事大,力气大,谁就做主,何况这两年灾荒不断,粮食不够吃,突厥人杀死老弱也不是什磨奇闻啊!』道士道:『难道这等灭绝人伦的事就没有人管吗?』张十五道:『灭绝人伦?明天阿罗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他老爹的妻妾们睡觉了,哪个来说他?嘿嘿,还讲什么人伦……?』道士呆了半晌,叹道:『这等惨绝人寰的事竟然也能顺理成章,难怪突厥就要亡族灭种了,只是出家人修道,正该扶正去邪。我却竟然任由此事在眼前发生……』他颔首默想了一阵,迈步走了出去,俯身抱起图里泰的尸体走回店里,将尸体放在地上。张十五道:『道爷……你……你这是干啥?』道士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但既然贫道已经知道了此事原委,再袖手不管,岂不有伤德行?』张十五道:『这……这还怎么管?人都死了,道爷你莫把我地下弄脏了。』道士道:『主人家休要多言,此人断气不久,或可救活。你先与我舀一碗清水来,再来看过。』张十五只得将手中的银子揣进怀里,转身出去,少时端了一大碗水来。那道士已将尸体脚西头东摆好,寻了一小块木头垫在图里泰脑后,把那碗清水放在死人脚前,整冠敛容,口中低声念叨:
『脚踏黄泉头枕棺,
奈何桥前莫流连,
三分游魂七分魄,
灵香一点原路还!』
念完,从行囊里拿出一支一寸来长的短香来,在油灯上点着,插在地上。道士转身对张十五说道:『这一支「招魂香」须得燃尽不留半点方才灵验。倘若半途熄灭,也就是此人命当该绝,活不过来了,再点也无用处。』张十五暗暗好笑,嘴上唯唯诺诺,心想若不看在银子的分上谁来理会你装神弄鬼。道士道:『贫道还有急事,须得在一个时辰内赶到恶阳岭,不能久留,你这里可有马匹卖与我代步?』张十五道:『马是有一匹,只是等着天明屠宰的……』道士道:『有马就好啊,主人家前面引路,待贫道看来。』张十五取下门口的灯笼,领着道士来到酒店后面的马厩。只见在料槽下面蜷缩着一匹瘦马,有笼头没有马鞍,耷拉着耳朵呼呼的喘气。张十五笑道:『这马又老又病,本来就是宰了吃肉的。』道士问:『从这里出城,哪条路最近?』张十五道:『顺着面前这条泥路就能出南门……道爷你真要这马?这瘟马不要说跑了,就是趴着也活不了几天了。不敢蒙道爷的银子,这马骑不得的。』道士笑道:『多谢明言,贫道略知驭马之术。』伸手又摸出一块银子来,道『这银子可够买这匹马么?』张十五看见银子哪还多说,一连声的称是不迭。
道士道:『请问主人家有笔墨没有?可否借于贫道一用?』。张十五一楞道:『纸笔倒有,是我平时划圈记账用的,不过卖这匹病马难道还要写卖契么?也多事了吧?』道士笑道:『只管取来,贫道自有用处。』张十五只好进店里取来笔墨纸张。道士拈起笔来,并不沾墨,在马的四蹄上都画了几笔。
张十五心中好生奇怪,心想道士怎么用毛笔在马蹄上做记号?又不着墨迹,岂不是毫无用处?不多时,那道士起身将毛笔交还在张十五手中,接着站到病马的面前,口中喃喃低语,伸指一指,大喝一声:『敕令赫!起!』话音刚落,那匹马『腾』的跳起,窜出马厩,不停地原地嘶叫打圈,鬃毛在夜风里猎猎飞舞,腿上,脖子上的筋肉不住抖动,似乎有无穷的精力等待发泄。道士走上前去,左手在马背上一按,飞身上马,低头跟张十五道了声『相扰!』,一带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奋蹄狂奔,刹那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十五早已目瞪口呆,泥塑木雕似的呆立在马厩前,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他举着灯笼一看--泥地上却没有半点蹄印,似乎那匹马是在四蹄凌空飞行!
张十五正惊疑不定,忽听酒店内有呻吟之声,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一步步挨进店里。这时屋子里灯光暗淡,插在地上的那支短香已经燃成了一堆香灰。张十五强打精神定睛细看,忽然间只见已经死去多时的图里泰慢慢从地上坐起,目光散乱,神色迷茫,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愣了一愣,看清了身边的物事,抬起左手颤巍巍伸向凳子上的那件皮袄……张十五肝胆欲碎,只觉腰背以下像灌了醋一样,又酸又胀。他大叫一声软到在地上,眼前浮现的尽是那道士的身影笑貌,脑中不停翻腾的只有一句话--『这人是谁?!』就在图里泰父子拔刀相向的时候,离定襄城东南七十里外的恶阳岭上也是刀光闪闪。奉旨讨伐突厥的代州道行军大总管李靖,已率军悄悄扎营在此。唐营里的唐兵个个砺刀秣马,准备夜袭定襄城。
中军帐内,李靖正在与副将张公谨谈论军务。张公谨一面听着,一面却暗暗担心。原来李靖兵出马邑后,十几万人马迤逦而行,每天行军不过十几里。李靖看到大军辎重繁多,行动迟缓,怕突厥人有所准备,于是只带了三千铁骑日夜奔袭,孤军深入,要一举攻下定襄城。在大军刚到马邑的时候,已经降唐的突利可汗献上定襄城的地图,并告之城内有两万突厥骑兵。三千唐兵就要与两万突厥人作战--张公谨虽然佩服李靖的胆识,但不免心存疑惧。
李靖看了看张公谨,微笑道:『公谨面带迟疑,欲言又止,你我同袍多年,有话但讲无妨。』张公谨道:『药师兄精通兵法,谋划周全,看来此番必破突厥。只是有一件事药师兄没有提及,不知是否已成竹在胸?』李靖眉毛一扬道:『哦?何事?』
张公谨素知李靖心性孤傲,不敢直问三千唐兵如何与五万突厥军对阵,另寻话头道:『武德八年,颉利可汗与马邑贼苑君璋合兵十万犯我并州,当今皇帝领天策大将封号与之相拒。那突厥兵还不算怎样,可恨的是那苑君璋,在战阵之中用毒箭射伤皇上,要不是急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皇上每每提及,都说这人虽目不识丁,但生性狡猾,勇力过人,而且归顺了突厥,实在是朝廷的大患!听说颉利封他为大行台,统领突厥兵马,如今就在定襄城里。药师兄要小心啊!』李靖哈哈大笑道:『苑君璋不过是逆贼刘武周马前一卒,刘贼已灭,苑君璋诚如丧家之犬,我天兵一到,还不手到擒来,此獠又何足道哉?』张公谨并不知道,在大军出行之时,皇帝给李靖和李世绩下了一道密旨,诏令二人务必擒杀苑君璋。军中走卒校尉,大小将领,只要有人杀了此贼,即敕封羽林中郎将,统领关中御林军。
李靖心下明白,皇帝并非为了报仇,而是给了他二人出了个题目,要看看他与李世绩谁是天朝第一将。为了不落『报仇』的口实,才以密旨下诏。御林军是守卫京师长安的禁军,羽林中郎将也常由皇亲出任。李靖思量此职若为自己麾下兵将所得,在朝中他就了有手握兵权的派系,皇帝身边有了他的心腹。其余一班文臣武将,谁再能与其争锋?因此他孤军奔袭,就是要赶在李世绩的前面拿下定襄,捉拿苑君璋。
这些缘由李靖不与张公谨明言,只和他谈论行军和入城的事宜。不多时雨停了,李靖出帐吩咐埋锅造饭。旋即唐营里炊烟四起,但夜色茫茫,十里之外就难以被人发现了。
待到兵士饱餐战饭,李靖已是披甲戴盔。正要下令拔营,忽然巡夜军士禀报有一个道士求见。李靖大奇,心想此时怎会有道士求见,难道是突厥的使者?他不敢大意,回转中军帐,叫把来人带进帐来。
少时兵士领着一个青袍道士走进帐中。李靖上下打量着问道:『你是何人?何事求见?』道士哈哈笑道:『总管大人贵人多忘啊,就不识得故人了么?』李靖奇道:『故人?你是……』道士捻须说道:『「秀水灵山求妙道,幽路曲径访仙宗」,昆仑山山门上的这副对联,将军可还记得么?』李靖一愣,随即从椅子上一跳而起,颤声道:『难道……?哎呀,果然是故人!原来是秋玄师兄,快,快请上座!』一边走上前去拉住道士的手,一边对旁边坐着的张公谨说道:『公谨不知,这是我昆仑山学艺时候的同门师兄,赵秋玄道长,道号丹成子。法力高强,道行精深。』张公谨赶忙拱手行礼。李靖拉着赵秋玄坐下,问道:『昔年一别,转眼已经二十二年了,师兄驻颜有术,竟没有多大的变化……不知秋云师妹可还安好?』赵秋玄笑道:『将军不问家师,却先问师妹,哈哈,这礼数可不合适啊!』李靖微觉尴尬,赔笑几声带开话头:『赵师兄今夜来此有何贵干呢?』赵秋玄敛笑正容说道:『将军虽然在昆仑山上学艺三年,但并没有正式拜师入门,「师兄」二字贫道不敢领,今后请也休再提起!今日深夜到此,原有一件事相求将军。』几句话说的李靖心下微发窘,闷声问道:『何事请讲!』赵秋玄道:『将军雄才伟志,指日即可扫平突厥,踏破阴山。贫道自定襄而来,于路亲眼见到突厥人父子相残,这等虎狼蛮夷,合当灭族亡种。只是我昆仑派门规不能以道术伤害凡夫俗子,望将军在战阵之上,不要用昆仑道术对付突厥兵将。』他顿了一顿,补上一句:『这也是秋云师妹的意思……』李靖冷笑道:『我李靖自从军以来,已历数百战,为何道长不早来教诲?以前就不怕我以道术杀敌么?』赵秋玄道:『将军雄才,以兵法谋略克敌制胜,以前所历,皆以凡兵可用。但这次突厥人中有「思结」一族,族人奉行七星邪教,擅施巫术。只怕将军与其作战不利,就用昆仑道术与他斗法,到时难免伤及凡人。』李靖道:『适才道长言道,我本不是昆仑派门下,又如何以昆仑门规约束于我?』赵秋玄道:『岂敢约束将军,贫道只是求请,将军自断取舍。唯昆仑道术威力巨大,用于战阵恐怕不利于将军,伏望三思。』李靖冷笑一声:『道长不必多虑,大丈夫求功名取富贵,靠的是文韬武略,李靖不才,还不屑用旁门左道来打仗!』赵秋玄微笑道:『将军乃是守信之人,有将军这句话贫道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稽首行礼:『话尽事毕,贫道还另有要事,告辞了。』『李靖道:『请便,不送!』赵秋玄转身出帐。张公谨问:『这人真有法术吗?唉,药师兄怎么不把他留住,破定襄也多几分把握啊。』李靖闻言,站起身来大声道:『哼,怪力乱神,吾所不欲也!』这边赵秋玄出的辕门来,上马欲行。又回头望了望中军帐前那面帅旗,心中寻思:『难怪师父常说李靖虽聪慧灵异,但太重荣辱,不是我辈中人,因此没有将之纳入门下。今日看来,锋芒更胜当年,名利之心愈盛,此人堪为一代名将,恐怕终难脱世俗之累。』想到此处一声长笑,纵马而去,口中唱起歌来:
『追名逐利兮,不知所得。
离尘出世兮,不知所失。
我发狂歌兮,不知所云。
远遁山林兮,不知所终。』
……
此时,李靖却独自在营帐里抚着本道书思绪万千,书上写着五个篆字--《太虚朝元经》。他一边回想往事,一边口中喃喃低叹:『秋云,秋云,……你送我这本昆仑道书后,二十余年不见,今天的一点音信就是怕我用道术来坏了昆仑派门规么……』正在感怀,中军进来禀报。说皇帝钦派鸿胪卿唐俭为阵前监军,率三百『建武营』劳役助战,为筑堡修垒之用,现在已经到了军中。
李靖剑眉一轩:『唐俭监军?来得好!正要他看我如何扫灭突厥哩!』霎时雄心壮志又充满了胸臆。他收起道书,疾步出帐,大声传令:『拔营!--进兵定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