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顺着朱雀的目光看去。只见庙门前的空地上积雪已经扫开,露出的青砖上堆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个人面朝下蜷缩在地。腰里腿上疙里疙瘩的缠满了破麻布,一只血迹斑斑的脚从麻布堆中伸出来,脚踝套着一个精光锃亮的镣铐,这是这人全身唯一闪光的地方。镣铐连着一根手腕粗的铁链,铁链的一头嵌在石柱里。那人微一动弹,铁链便『叮叮当当』在石砖上拖响。
突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手持牛皮长鞭的突厥大汉走到石柱中间,扬脖子大声叫道:『汉人要吃我们的牛羊,我们就请他们吃什么?』『给他们吃烤牛肉!』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突厥小乞丐,他头上的头发因偷油果子时被人用热油烫掉一大块,所以得了个诨号叫做『半根草』。这句回答又引来一片欢呼声。
大汉大声应道:『好!』抡起鞭子抽打在那脚戴镣铐的人的身上。那人微微一动,并没有叫喊,也没有抬头,连姿势也没有改变。大汉手不停歇,眨眼间又抽了十几鞭子,但都如抽打在木石烂泥上一般毫无动静。
『半根草』不耐烦起来,叫道:『阿史里大叔,你没有吃饭吗?你宰马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昨晚的那头「母马」叫你手发软了?』另一个缺了半边牙齿的老太婆也高声附和:『重点!再重点!给他吃「大块的烤牛肉」,要不就加点「油」!加了「油」的「烤牛肉」就更好吃啦!』那大汉阿史里点点头,退后两步,把鞭子放在石柱边的一个水桶里浸泡,水桶中装满了碱水——这就是老太婆说的『加点油』。阿史里等鞭子湿透,大喝一声,迈步上前,提起鞭子照着那人发力狂抽。围观的突厥人伴随着鞭子的挥舞一边嬉笑,一边齐声数道:『一,二,三……』青凤皱眉问观云:『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如此鞭打此人?』观云低头悄声道:『这些人说的都是突厥话。那个打人的叫阿史里,是屠马的杂役,有时也充当行刑的刽子手,在突厥流民里很有些名头。这个脚戴镣铐的人死前受挞,等会砍了头还要鞭尸!这是对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囚犯才用的刑法。』青凤喃喃地道:『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囚犯啊……』说话之间,阿史里又抽了十几鞭。鞭子被碱水浸透,抽在身上分外沉重。囚犯身上的麻布吃不住这般狠打,撕裂成片片碎块掉落在地,露出一片光光的脊背。
周围一下静了下来,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具怎样的躯体啊?露出来的这片肌肤上横七竖八的全是伤痕。有鞭子打的,有刀子割的,有钢錾烫的,有绳子勒的……五花八门,种类齐全。新的和旧的伤痕间形成道道『沟渠』,好似阡陌纵横,又似老树枯皮。这些伤痕好像年轮一样重重叠叠,记载了这个人一生饱尝的苦难。而这些苦难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他厌倦人世,厌倦生命,把死亡看作最幸福的解脱。
阿史里已经打顺手了,手上劲道越来越狠,忽地大喝一声,在囚犯光脊梁上猛抽了一鞭。然后他停了下来,抬起手擦拭额头的热汗。
囚犯受这一鞭,殷红的鲜血涔涔渗出,顺着脊梁流下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疼,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把手肘抵在身下,慢慢的扬起脸来。
虽然火把将四周照的如同白昼,但还是没有人能准确的看出他的年龄。消瘦的双颊满是胡子茬,鼻梁嘴唇也是伤痕累累。看模样二十多岁,但又好像有五六十岁。人受苦到了一定程度,样子就变的模模糊糊,像一个影子或鬼魂一般。这张脸唯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这双既不明亮,又无神采的眼睛里只有永恒的漠然。不冷也不热,没有谦卑也没有倨傲,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好像从冥河的彼岸看过来,注视着与他无关的尘世苍生。
一阵寒风吹过,他额前的头发飘起,露出两个铜钱大的烙印--『建武』。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这是唐兵「建武营」的记号,我认得的。』『对啊,我也认得,这死鬼是「建武营」役夫!』『对啊,对啊……』喧闹过后,囚犯新的身份被确定下来。仇恨立刻撵走了同情,众人的脸都因怒气冲天而扭曲成为各式各样的怪相:有咬牙切齿的猴子脸,有隐忍含怒的麻皮脸,有木然惨白的僵尸脸,有癫狂痴呆的野猪脸,还有半哭半笑的娃娃脸。一大群狰狞的鬼脸聚拢在一起,短暂的沉默后齐声发出野兽般的嗥叫:『打死他!!』阿史里受了众人感染,杀气倍增。他推后半步,蓄势鼓劲,正准备来『一大块烤牛肉』。忽见那囚犯在地上挣扎扭动起来,先前还死灰色的眼睛这时忽然射出热切的光芒。他颤抖着向前爬去,神情显得既急切又有几分痴迷,仿佛前面就是即将开启的极乐世界的大门。众人静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在靠庙门的那根石柱边放着瓦盆,瓦盆里面有两根肉骨头,那是阿史里留给看门狗的晚餐。
囚犯奋力爬去。极度的饥饿在此刻激发起无穷的力量,『饱暖』变成了虚幻的符号。那种渴望急切的眼神使人相信:若是能摸一摸那块骨头,即使身受千刀万剐,他也能欢然瞑目了。
他足足爬了半盏茶工夫,眼看就要摸到瓦盆边缘。无奈天意弄人,脚上的铁链长度有限,它像一条蛇一样恶狠狠的拽住了这个苦命人,使他不能再前进半分。他绷直了身子,又极力伸长了手臂,但手指离那瓦盆始终差着两寸。
食物近在面前,反而引得饥饿感象烈火一样燃烧。囚犯徒劳的伸直手指--还是够不着。他绝望的摇晃着脑袋,脸上的表情伤心欲绝,嘴里发出『吃!——吃!——』的呻吟。
『哑巴要说话啦,天狗要放屁啦!』小乞丐『半根草』忽然发现了新的笑料,而他这句话也引起了意料之中的哄笑。于是这小猴子更加得意,跳到旁边一辆破牛车上面添油加醋的叫道:『吃吧,吃吧!这是你狗老爹留给你的晚饭呢,吃下去可以让哑巴开口说话呢!』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程观云凑到青凤耳边道:『师姑,这囚徒是个哑巴。』青凤留神倾听,果然那人虽然嘴里发声,但是声带喉头都没有振动,全凭口里呼气在唇齿间激荡才发出『嗤——嗤!』的怪声。
柳青凤不忍再看这惨境,心想不知这囚犯犯了什么滔天恶罪,死前还要受如此折磨。她低头对朱雀道:『我们走吧,回家去。』朱雀转过头来,早已是泪光莹莹,小脸吓得煞白,半晌才点头答应道:『好……』就在这时,围观的突厥人乱哄哄的骚动起来,每个人显得惶惶不安。接着这些人就像被热油泼到的老鼠一样一哄而散,一个个争先恐后的钻进街角墙缝里。只一眨眼工夫,城隍庙前就空荡荡的只剩下五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