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羁旅、流落
凡是对柳永生平和文学创作的介绍里，必少不了的就是这样的评价：柳永词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妓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这个“尤”字就说明了羁旅行役题材在柳永诗词创作里的重要意义。而且《乐章集》里价值最高的作品多是反映羁旅行役的词篇，这些词篇与他那广为流传的艳情词一样，都是他一生创作中最得意的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而这些羁旅词往往和风景描写、爱恋相思交织在一起，不仅写出旅人的不安和动荡，同时也写出了天下离人的痛处和悲伤。
陈振孙说他的词“尤工于羁旅行役”（《直斋书录解题》），这其实是对柳永文学价值的一种正确的评估。正是由于柳永仕途失意，到处碰壁，才使得他一身的才气如同陈酿的美酒，一旦喷薄，便芳香四溢。由于柳永的许多关于爱情的词作动机并不纯洁——有时他会向妓女收费题词，因此他的羁旅词就显得较为纯粹，也更为接近艺术的本质。
据史料记载，柳永多年来辗转漂泊了大半个中国，所以他比一般的人更了解羁旅的痛楚。同时，柳永又在各地出入歌楼妓馆，纵情声色，失意时或得意时都有女人和花城美酒的陪伴，因此他的羁旅词常常会与男女艳情、城市风光联系在一起，情景交织，感染力极强。
柳永并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狂生，也不是每日沉溺于酒色的公子哥，他是有追求的。因此，他会有很多清醒的时间，一个人面对着渺渺的苍天，一个人面对着无垠的大地，这种旅人的孤寂，是苦涩的。所以，他知道“追思往昔年少”的凄凉，也知道“长安古道马迟迟”的无助。柳永的羁旅词无论什么腔调，都带着极重的无奈味道，这是因为他几乎每一次都是被迫登上旅程的，既遍尝旅途的劳顿、孤单、凄凉，又反复地体验离别的痛苦和与故人相隔千里的思念。这些因素都促使他的羁旅词层次更深，味道更浓，不似普通词人的单薄。
他有一首经典的《倾杯》：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这首词写得极有柳永的个人风格，也似乎有着对自己放浪形骸生涯深沉的忏悔，甚为感人。他是一个久经漂泊的浪子，终于在此袒露了那心底最深的秘密，这些压抑的悔恨和无奈其实都是对现实无力的妥协。世人都认为柳永放荡不羁，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谁又知道他内心的苦楚呢？而他的这些羁旅词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自我剖析，这其中滋味只有仔仔细细地解开每一个字的秘密，才能读懂。
“宿苇村山驿”是整首词的衬底，其他的一切都是在这张纸上点缀出来的。“霜洲”、“烟渚”把这幅画已经着上了色彩，这是一片死寂的灰白。于是，“鹜”、“雁”就尽情地在这张纸上勾勒出凄清的线条，而作者就处在这幅画灰暗的背景中。“暮雨”告诉他这已是秋日，他想提笔为这幅画多添上几道绚丽的色彩，但是却“离愁万绪”，无处着笔。而“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才算是真正地提到了自己，这个声名狼藉、郁郁寡欢的浪子流落于此，这无尽的旅程究竟通向哪里？这“寂寞狂踪迹”仍是渺茫，他的身体虽然暂时在这里歇息，心灵却依然在飘荡不定，这是长期的羁旅生涯在词人心灵上刻下的伤痕。“望京国”却“空目断”，他似乎已经被世界遗忘。
这首《倾杯》算是柳永的羁旅词中直抒胸臆的代表作品，除了《玉蝴蝶》、《戚氏》外，难有几篇羁旅词作可与此首相比。柳永一生漂泊无依，他的旅途非出自个人所愿，而是仕途失意、穷困潦倒下的无奈之举，所以他常常会在许多词作中表现出对京城的恋恋不舍，当然也会有对功名利禄求之不得的牢骚怨言，这些都使得他的羁旅词更加丰富多彩，与众不同。
像“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八声甘州》）这样的句子在他的词作中更是达到了数一数二的高度，此语言高度即使他本人也难再及，可是类似的情绪却是数不胜数。柳永放荡的性格使得他失去了许多，但却刺激了他的才情，使他在文学上有所突破。如果没有这些挫折，想必他会是一个兢兢业业的翰林吧。正是因为这样的求之不得，才让柳永的作品中掺杂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之气，这也注定了他写不出“大江东去”这样的豪语壮言。他写词多数是出于本心的，因为他没有什么实际的社会地位，也就不必如晏殊般小心翼翼，当然更不会像苏轼般诉说着豪言壮语，显摆着让人敬仰的风度。他的词是真挚的，是充满人味的：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一出，堪称难以超越的抒写羁旅行役情怀的名作。全篇并没有像一般的羁旅词般流于表面，也没有像其他柳永的羁旅词一样陷入不可自拔的无奈。这首词里没有“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这样的牢骚，也没有“望处旷野沉沉，暮霭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桨投村店。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这样的孤寂，而是写出了最让人痛心的物是人非，今昔巨变。
全词共有三片，内容上属于逐渐递进，越加深刻，越加悲伤。从第一片的触景生情，到第二片的追忆往昔，再到最后一片的痛心疾首。这样的手法无论是不是刻意为之，都给读者带来剧烈的冲击。柳永就像一个在你身旁和你携手共饮的老友，本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模样，常常口出狂言，指点江山，常常倚红偎翠，品评风流。在这些表象的装点之下，我们都会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浪客，可是在酒至酣处，他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纵酒狂歌，没有口无遮拦地笑话这个本该笑话的世界，没有怒骂这个本该怒骂的现实，而是久久沉默着，仿佛掉入了某种回忆的深处，瞬间变得苍老和寂静了许多，仿佛梦呓般地说出这样的话：“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说起这些美丽回忆的时候，想必那一刻他眼里的神采是灿烂的，那种欢欣是不可抑制的。可是越说越多，他也再不能自已，永别了那些白衣胜雪的日子的他，已经不能再回到那些幻境里，这样的悲伤让他崩溃。联想到自己漂泊的旅途，浪荡的生活，怎能不让他心灰意懒，恸哭呼号呢？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这是引起柳永回忆和感伤的源泉。这片片残秋，让他坠入了回忆的深渊。这些风景依旧固执地存在，可在他的眼里却与往日已不再相同，即使有“一霎微雨洒庭轩”的畅快，却也不能掩盖衰草的凄凉，不能终止远道的迢递。这些“孤馆度日如年”的流落岁月，把寒冷深深地刻在了骨髓里，每当夜深人静，婵娟初升的时候，他都会屈着手指暗暗的怀念着那些所剩不多的温暖回忆。曾流连帝都叱咤风云的潇洒，曾流连青楼欢饮达旦的畅快，曾经那被看作狂朋怪侣的知己，曾经那被当作金玉良缘的爱人，全都离自己而去，只剩下这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包裹着这颗满是疮疤的内心，可如此的奔波却并非全然因为理想，而是因为现实。耗去了年华却仍旧“未名未禄”，阅尽了风景却唯剩“行人凄楚”，如今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这深黑如墨的夜色和怀抱里这虚无缥缈的影子。
从“暮宴朝欢”转瞬便成“空惨愁颜”，这是怎样的无常呢？柳永就这样深深地沉沦了，破碎了，他的虚浮在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些情真意切的语句又怎能是假装的呢？这首《戚氏》胜在真情，仅在此一点便超越了许多描写羁旅的诗词。这首词并不是单单的描写旅途孤单的作品，也不单单是抒写浮生漂泊的迷茫无措。《戚氏》包括了所有柳永想表达的情感，却又有更深的意义。柳永在这首词中写的是旅途，是漂泊，是人生。跟这首词相比，温庭筠的羁旅名作《商山早行》便显得苍白了许多，空洞了许多。但这更多的原因是诗和词体裁上的限制，这一诗一词都是描写羁旅行役的千古绝品，实难超越。“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和“别有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都是羁旅诗词的各自王者。
想必，那些说柳永词作流于轻浮的人也很难写出这样的作品吧？之所以他的羁旅词成为宋词中的无人匹敌的高峰，这都因为他是天涯人，而非世间客。
羁旅行役词当然也不仅仅都是这样描写自身感受的作品，在柳永的《乐章集》中那些描写城市风光和风土人情的作品也很是高妙。因为柳永处于宋朝的强盛时期，所以当时大城市的风景都是未被战火污染的，都美轮美奂地盛放着。而柳永因失意潦倒，机缘巧合地流落在许多城市之间，顺其自然地写就了许多描写城市风光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最有名的便是《望海潮》了，据说完颜宗弼有一次读到柳永《望海潮》中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后，忍不住大声说：“如此胜地，不去枉为人间一遭也。”遂下定决心要兵取钱塘江一带。这个故事从侧面也显示了柳永的如椽巨笔的力道，他并没有因为人生的失意而丢去了发现美丽的眼睛，他忠实地用自己那华丽隽美的笔法写出了杭州的胜景。全词如下：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在这首《望海潮》中，柳永的情感是喷涌的，他对杭州的热爱是真诚的。他曾在杭州逗留许久，对杭州有着极深的感情，或者在骨子里他认为这是与他最为贴合的城市。因此，他毫不吝惜笔墨地赞美它，就像在称赞自己的爱人，生怕有一点的瑕疵。他称杭州是“三吴都会”，说着“钱塘自古繁华”，说着说着，他自己也陶醉了，所以下笔更加恣肆起来。我们因此才能看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十里荷花”这般仙境，每一处都不似人间所有。而杭州除了这样的胜景，也是安静舒适的天堂，这里富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里自在（羌管弄晴，菱歌泛夜），这里惬意（乘醉听箫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确不是妄言，杭州的美自古以来都为千万文人交相称赞，但多数人知其美却难言其美，而柳永做到了。只有如柳永这样放荡的浪漫的文人才能拥有这样细腻纯粹的心怀，以及善于捕捉美的眼睛。他用爱慕的眼神，他用痴情的心意来描摹这杭州，这恍若仙境的一切。
当然，这只是柳永描写城市风光的词作中较为经典的一篇，他还有一首《木兰花慢》：
古繁华茂苑，是当日、帝王州。咏人物鲜明，土风细腻，曾美诗流。寻幽。近香径处，聚莲娃钓叟汀洲。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
凝旒。乃眷东南，思共理、命贤侯。继梦得文章，乐天惠爱，布政优优。鳌头。况虚位久，遇名都胜景阻淹留。赢得兰堂酝酒，画船携妓欢游。
这是柳永描写苏州的名篇，全词灵动自然，如清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这首词不仅写出了苏州的美，也特别描绘了苏州的文明古史。在他的笔下，苏州不止是天堂，更是一个灵魂栖息的乌托邦。此外，柳永还有歌咏成都的句子：“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这些城市在柳永的笔下都是美的，都是繁华的。这也表明了柳永虽然流落江湖凄苦不堪，却没有一味地颓废，而是仍然享受着他能拥有的一切，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知足和豁达。
帝都一直是柳永心中不可毁去的一个梦，那里并不仅仅是飞黄腾达的场所，也是关于他青春年华的记忆。帝都如同一个童年的梦幻，从小到大，在柳永的眼中，都对其充满了感情，从不忍心毁坏。即使在《戚氏》那样凄凉的词作中提到帝都，也只是说了那里的故事，那里的故人，却没有一句诋毁帝都的话，这就说明了帝都在柳永心中的地位。所以，他描写帝都的词就不能不看：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拚。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