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办公室朝西的窗户上挂着百叶窗帘,苏晓进来的时候,林杰就坐在那个窗户下面的桌子上,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眼睛不知道凝聚在虚空的哪个点上。下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在林杰的深蓝色短袖衫上映下一道道光纹。
苏晓敲了敲门,林杰才抬起头来看他,她的眼睛像先前薛骏生的眼睛一样,血丝满布。
“你们队里严重压榨劳动力啊。”苏晓说。
林杰力不从心地笑了笑,抬手邀请苏晓入座,苏晓甩下背上的双肩包,老老实实坐到林杰对面,心里却疑惑林杰好像不太在工作状态。
林杰放下杯子,从背后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苏晓。苏晓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刚要打开,林杰抬手制止了他。
“回去再看。”林杰收回手,坐直身子,目光平静地直视苏晓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保住它,在需要的时候,再交给合适的人,不过一定是你能信得过的人。”林杰声音不大,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空调嗡嗡响,走廊里脚步声说话声不断,隔壁好像在开会,一帮人吵成了一锅粥。
“如果,”林杰说得有点艰难,苏晓也渐渐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重,被林杰的目光压迫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他听林杰物色好词语说道:“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希望你能替我跟薛骏生传一句话。”林杰凑到苏晓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苏晓顿时瞪大眼睛,不安地问:“林姐,你不会是被什么黑社会组织盯上了吧?”
林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一个淡然的笑容柔化了她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形象,像一个普照人间、无畏生死的神仙。
苏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盯着手里的档案袋,有点愁眉不展,“林姐,你为什么就相信我呢?我……如果有人要从我这里抢东西的话,我也保不住啊……”
“谁知道呢?”林杰望着窗外,似乎又在走神。
苏晓挠挠头,还是把文件袋装进了书包里。反正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又没有摄像头,谁也不知道林杰给过他东西,出了这个门,也没人注意他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林姐,我走了?”苏晓站起来,背上书包,试探性地问。
林杰点点头,视线仍旧没在他身上。苏晓叹了口气,她这种状态,案子还能破吗?但苏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林杰发愁的事情他根本不懂,何况,看起来她也没在发愁,单纯的发呆而已。
苏晓奕奕然走出楼,还没出大门,忽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巨大撞击声,腿脚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接着,楼上楼下爆开了喧哗。
苏晓不明所以地转身,看到穿着警服和便服的人都朝刑警队办公楼的方向涌过去,在凌乱的人影中,苏晓看到地上趴着一个娇弱的身躯,血从她身下潺潺而出,汇成一汪刺目的红色。
苏晓张了张嘴,脑袋好像不够用,眼睛僵了鼻子也僵了。他认得这身衣服,刚刚他还跟她说了会儿话,苏晓离开的时候,她还望着窗外一直在微笑……林杰是在跟这个世界告别吗?
林杰那些奇怪的话,苏晓忽然间都懂了。
林杰用死亡给了他一把解开潘多拉之盒的钥匙。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电梯,苏晓才从混混沌沌的状态里清醒了过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有魏麟家的钥匙,他被锁在门外了。
苏晓背上的包里藏着一份足以夺走林杰生命的秘密,苏晓现在也有些胆怯,他不知道林杰是自杀还是他杀,他甚至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林杰最后一眼,现在他最大的想法就是把这个沉甸甸的秘密找个地方藏起来,然后,完成林杰的最后心愿。
“嗨,小帅哥!”苏晓还沉浸在巨大冲击给他带来的思想混乱中,忽然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黄衣美女,正用风情万种的眼神看着他。
苏晓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魏麟不会趁他不在,招……招那什么了吧?那他还真不好这个时候回来,果然住在别人家里会多有不便,他还是抽空搬回宿舍住吧。一边腾出脑子恹恹地转身准备下楼,跟那个黄衣美女随口说道:“你也找这户户主啊,赶巧了,那我改天再来。”
苏晓叫了电梯,目不转睛地看着数字面板上的楼层变化,忽然眼前伸过一只嫩生生的圆润胳膊,把苏晓一拦,“我找的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苏晓抬眼略为疑惑地上下扫视了女子一眼,虽然跟她素不相识,不过名字也无非就是个名字,告诉她也无所谓。
“苏……”
旁边的门突然响了一声,苏晓转头,看到魏麟从里面推开了门,蹙眉把他拉了过去,“回家也不知道敲门吗?”一边把苏晓塞到身后,一边随手扬了一把红色沙子。
苏晓名字只说了一半,歪着脑袋从魏麟胳膊下往外看,脸上跟着变成了铁青,因为他看到黄衣女子碰到红砂后突然变成了一缕灰烟平地散去了。
“竟然敢到这里闹来了!”魏麟低声抱怨一句,把门关死了,瞪着一双黑不溜秋的冷眼睛扫了苏晓一眼,似乎对他招鬼的行为有点意见。
“名字能随便告诉别人吗?没长心啊?”魏麟忽然朝他发火。
苏晓咬紧了牙,忍着没还嘴。
屋里还坐着一个孙大眼,瞪着猫头鹰似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苏晓。苏晓无从解释,对魏麟是敬而远之,对孙大眼恶意卖萌的行为又很烦躁,心里还惦记着林杰不痛快的死,闷闷不乐地放下书包,躲到厨房里找水喝去了。
看苏晓进了厨房,孙大眼凑到魏麟身边悄声说:“你就不能对你师弟好一点?他也够可怜了。”
魏麟横了孙大眼一眼,“这是我自家事。”直接把孙大眼顶了回去。孙大眼倒也没脾气,对着厨房的门就开始长吁短叹:“唉,前世造的孽啊……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孤苦伶仃四处流浪啊,朝不保夕,想想就难过啊……”然后拧了一把鼻子。
魏麟捞起桌上的抽纸扔了过去,砸到孙大眼脑袋上,“给我擦干净!”
然后听见身后“砰”一声关门声,是苏晓摔门进了客房。
“哟!小同学也有脾气呢!”孙大眼要笑不笑,魏麟冷着一把脸,假装没听见。
苏晓进了房间,尴尬地站在门后,他没想到自己关门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他更没想着跟魏麟闹什么脾气,“或许是屋里有风吧!”苏晓咂咂嘴,自我安慰道。不管那么多了,苏晓坐到床上打开了林杰给他的文件袋,里面竟然只是薛骏生的病历。
苏晓翻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名堂,因为他根本看不懂。揉揉眼睛,他又把档案装好,站起来在客房里转了一圈,把密封好的文件袋扔到了柜子后面。
“我出去一趟。”苏晓跟魏麟打了招呼,转头朝玄关走,魏麟却对着他招了招手。等苏晓乖孩子一样走过去,魏麟把一串东西递给了苏晓,“钥匙。”魏麟面无表情地说完,低头继续他先前的工作。
钥匙扣上挂着一枚崭新的钥匙和一个旧挂件,苏晓随手揣进口袋里,心想,魏麟看起来冷冰冰的,心思倒也周到,如果不是对自己的生命有威胁,也算得上好人了,苏晓很喜欢和好人做朋友,可惜可惜……
走到地铁站前时,人流从地下通道涌上来,苏晓在穿流如织的人群中孤独前行,耳边传来游唱歌手的歌声,苏晓不由驻足。
游唱歌手应该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衣着整洁,头发半长,抱着吉他深情弹唱一首老歌,脚下是敞开的吉他盒,偶尔有路过的行人投入一块、五块的纸币。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歌手的声音温柔清澈,似乎能唤起人最深处的情感记忆。苏晓没有对故乡的记忆,但心底却情不自禁地升腾起温暖的情绪,仿佛他应该有一个靠海的家乡,家乡里有母亲、父亲,有年幼的玩伴,有一条小黑狗,有鲜艳的雏菊迎着海风开放……
一首歌结束,歌手睁开眼睛,似乎感觉到了苏晓的视线,他的目光穿过匆忙的人流,朝苏晓温和一笑。
苏晓回以微笑,低头转向地铁入口,悄悄擦干眼角的湿润。
治疗所的看守检查了苏晓的随行物品,放他进了会见室。
薛骏生听闻苏晓来探望他,心里有些吃惊。他与苏晓没多少交情,没想到这个小孩还记着他。薛骏生抬起手让看守员戴上手铐,被两名看守押过阴暗的走廊,走到尽头的会见室。
门被推开,薛骏生看到了站起来迎接他的苏晓。与几个月前相比,苏晓的身量长高了一些,有点从少年到青年过渡的模样,不过面容仍然瘦肖,乌黑的大眼睛还是透着丝丝诡异。苏晓多大年纪?十八、十九还是二十?可能有些营养不良,看起来发育得比较晚,还有些瘦弱。
薛骏生的脑袋里飞速翻过这些想法,安静地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苏晓的眼睛一直不离薛骏生,眼神中欲言又止的神态让薛骏生越发疑惑。
“发生什么事了吗?”薛骏生问。
苏晓忍着眼角沁出的湿润。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苏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压抑不住心里的伤感——或许是那首歌的原因,一路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一直萦绕在他耳畔;或许,是林杰的原因。
苏晓垂下眼睛,眼神黯然。
薛骏生一直看着苏晓的眼睛,心脏揪了起来,而苏晓接下来说出的几个字,则将他彻底压垮了。
“林杰死了。”苏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