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豪与师傅渐渐熟悉起来。
元豪发现师傅虽然不苟言笑,脸上总是冷冰冰的,实际上却怀揣着一颗炽热的心。
每次训练,师傅都会给元豪带点吃的,有时一个鸡蛋,有时一只红薯,有时是十几颗花生。东西虽不值钱,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却非常珍贵。元豪知道师傅收入微薄,还要养活老婆孩子。元豪怎么也不忍心分食他们的食物。但师傅给他算了一笔账,以现在的运动量计算,食堂伙食远远无法满足所需要的卡路里,所以他必须把这些东西吃下去!
当时农场下属食堂每十天开一次荤,所谓荤菜基本上以猪肉为主,可是回锅肉里面只能找到一两块肉片,走油肉又肥得像肥皂似的,最气人的是去晚了肥肉还买不到。那会儿每个分场都有养猪连,元豪一直不明白猪肉为什么还如此紧张,以及猪猡为什么光长膘不长瘦肉?直到有一天亲眼目睹养猪连连长将整整一爿生猪送进罗红标家里,他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师傅告诉元豪,拳击运动不仅对速度、力量和耐力有着极高要求,还要求拳手必须沉着、冷静和顽强。
“我做得到!”元豪信心十足地说。
“要做到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师傅说,“你必须先学会控制自己情绪!”
师傅告诉元豪: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朝鲜志士,早年追随金九流亡上海,曾参与尹奉吉在虹口公园的刺杀活动,后遭日本宪兵逮捕,在狱中嚼舌自尽。师傅母亲是一名普通的上海妇女,没有什么文化,师傅是靠母亲给人帮佣将他养育成人的。
新中国成立前,淮海路叫霞飞路,霞飞路上有条新式里弄叫霞飞坊。母亲每天要去霞飞坊给人家烧菜洗衣打扫卫生,那会儿师傅年纪尚幼,每次母亲都让他等在楼下。当时霞飞坊住着很多白俄,那些白俄崽子经常欺负师傅。师傅天生倔脾气,不管对方人多势众,他都会与之拼个你死我活。好几次他被打得头破血流,衣服也扯坏了,白俄崽子以为他不敢来了,可第二天他又走进了霞飞坊。
母亲帮佣的是一户犹太人家。犹太老夫妇见师傅老是被白俄崽子欺负,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母亲?师傅回答为了保护妈妈。那对老夫妇听了非常感动,就让他到屋里来等母亲。师傅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帮母亲干些杂活,比如给地板打蜡呀、擦玻璃窗呀……
犹太老夫妇因此非常喜欢师傅,问他想不想学拳击。师傅问什么是拳击,老头做了个出拳动作,说就是“boxing”。师傅想都没想便答应了。那对老夫妇把他送到上海西侨青年会,师傅在那儿接受了系统训练。外国教练虽然教他拳击,内心里却看不起中国人。为此,师傅训练特别刻苦,他想为黄种人争口气!
师傅说,上海是中国拳击运动的发源地,真所谓藏龙卧虎、名将如林。其中较著名的有曾获澳洲中量级冠军的归国华侨陈汉祥,有以左直拳又快又准而闻名于世的“远东毒蛇”郑吉常,有拳击、摔跤、柔道、体操、举重样样精通的“南拳王”周士彬,还有以躲闪灵活堪称一绝的“拳坛菩萨”蒋惠廉等。
师傅也曾数次获得全国冠军,政府取消拳击运动以后,他被迫改行当了体育教师。三年困难时期,由于生活艰苦,他在办公室随口说起想去朝鲜打拳,不想遭到同事举报,并因“企图”叛国投敌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为了不连累新婚妻子,师傅主动要求与廖美办理了离婚手续……
刑满释放以后,师傅成了四分场一名留场职工。有个老职工见他可怜,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那是一位农村姑娘,身材瘦小,头发枯黄,看上去像是发育不良的样子。他俩见过一次面后,师傅便去拜见姑娘父母,给了他们一百元钱。随后两个人就去办理了结婚手续,按规定场部分给师傅一间又矮又小的破平房,他们将房子修补修补,发了两斤喜糖就算是结婚了。第二年,妻子为师傅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叫叶子。如今叶子都快五岁了,不但长得活泼可爱,还有两个漂亮的酒窝。
由于知青宿舍与职工住所离得较远,所以元豪对师傅的妻女都没有什么印象。
师傅说:“我虽然没有完全自由,但我非常珍惜这一点点自由;我妻子并不漂亮,但是她非常贤惠,还给了我一个女儿……”
师傅说起女儿,顿时变得开朗起来,声音也变得柔和了。
他告诉元豪:“叶子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一切,看见她我就会忘掉所有烦恼!叶子给我带来了快乐和幸福,也让我重新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所以我认为老天对我不薄,我真的非常知足了!”
师傅平时沉默寡言,现在听他说了这么多话,元豪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元豪感到非常难受,想哭,又不敢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