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初夏。
我喜欢雪白芳香的栀子花。
我喜欢夹竹桃,红的好,白的也好。
我喜欢胖胖的睡莲。单位前院的池塘里,我数过,一共是七十七朵,其中十三朵,是血一样红的红睡莲。
我喜欢女人襟上袖底扣下的玉兰,所谓暗香。
我喜欢瓜果梨桃。一刀切下,新凉清甜的气息喷薄而出的西瓜;像少女怀春心情一般,从羞怯的青涩,到颊上一抹红晕,最后酡红温软、香甜如蜜的桃。家中大姐不足月的小女儿,用调羹喂她西瓜、桃瓤,才一进口,小婴儿眼睛一眯,用力地吸吸吮吮,非常地陶醉,吸完了,小嘴一咧,笑出一个好大的笑,停一停,又笑,一个人开心了好大一会。
我喜欢丰满青脆的蔬菜。四季豆、豇豆、冬瓜,圆胖结实,是举重运动员的壮,一丝赘肉也无;黄瓜笔直坚挺,遍身尖尖的小刺,握在手里,掌心微微轻痛,仿佛是亲昵的一搔;铺天盖地的西红柿,且红且黄,且酸且甜,可以捧在手里吃得“嘁里夸啦”汁水四溅,也可以堂堂正正炒鸡蛋、炒虾仁,登大雅之堂。还有竹叶菜、汤菜,这么大众的莱,现摘现买现炒,清清素素,只加油和盐,偏偏出锅的那份鲜嫩爽口,什么珍肴美味也比不上。像新出道的小歌手,一曲新歌,令天王天后都为之失色。
我喜欢黄昏。渐渐地来,纱一样薄蓝的天色不知不觉地变调,转成蔷薇紫。开到极盛势必凋零,那紫是嫁给灰的新娘,前面冠了他的姓氏,叫做灰紫,寸寸刻刻丧失掉自己的领地,终于完完全全被灰淹没了,这才不甘心地、不甘心地,黑成了夜。
我喜欢初雷与急雨。天阴阴的,似乎是嘟嘴的小男孩,耐不住性子,“轰”地就炸了。雷声滔滔不绝,是小男孩使性撒气在摔东西,然后就开始嚎啕大哭。那眼泪,快,米粉般粗壮、干净,噼哩啪啦,不由分说地,就来了。
我喜欢雨后的清凉。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有一两只鸟在初睛时分,立在枝头啾啾地叫;女孩子拎着裙子跨过路上的积水;一阵风过,大树满身的雨点哗哗地掉下来,造成一场小雨;人们从避雨处纷纷走出来,身上明明是干的,可是五脏六腑,都是淋了一场痛快的雨那么地清爽。我喜欢燕子。据说燕子在春天里回来,但是我见过的燕子,从来都是在雨前雨后的六月,飞得极低,沿着地面一掠而过。有一次,我记得,是大雨后的黄昏,不知有多少只燕子停在高压电线上,一只一只,挨得密密的,秩序井然,仿佛在开会那么规矩,衬着蓝天的背景,是一道写满音符的五线谱。不时有一两只燕子飞起来,从别的燕子头上飞过,到处滋扰,仿佛是抢着发言。那数也数不尽的燕子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直叫到九天云外去。我站在地上,不由得看呆了。
我喜欢蜻蜓。黑蜻蜓,纤细身材,配着透明的羽翼,更显得瘦伶伶的精灵。有时走在路上,路边花木葱茏,满天满地的黑蜻蜓飞来飞去,简直发愁会不会撞上,当然不会,才一接近,它们身段一折,早已翩然散去,轻盈而又灵巧。总觉得它们像《彼得潘》里的仙女叮叮铃,也像现在最流行的骨感美女。
我喜欢深夜的蝈蝈声与蛙声。夜半醒来,房间里像发了大水一样,一地清澈的月光,床就浮在月光中,周围亮如白昼。
听见窗外,蛔蝈声和蛙声响成一片。吵是真吵,但是听它们叫得那么带劲,那么大声,好像心头有控制不住的喜悦,要兴高采烈地叫出来,一声不够,两声也不够,可以就这样叫一个晚上,我也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在它们的伴奏声中又朦胧睡去。
我喜欢看美丽的花裙。家常棉布的温馨,丝麻水波荡漾的色与影,长裙秀丽浪漫,短裙托出女子健美的腰臀。裙的流动是水的流动,着裙的女子是水上一朵不断拂摆的莲。
我喜欢裙下玲珑的小腿和素足,着市上最流行的七彩水晶鞋:玫瑰红的,碧玉绿的,鞋面上一朵雏菊的,高高厚厚鞋底的,全是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穿过的那一种。少女们皎白纤细的双足套在这些水粉画一样鲜丽明洁的颜色里,把城市惨白的水泥地踏得五彩缤纷。
而我喜欢看的,是日头炎炎的正午,挥汗如雨时女子脂粉不施、红扑扑的脸庞。
多年前,有本爱情小说,书名叫《青春十八》,书中的悲欢离合,我已不复记忆,可是“青春十八”这四个字里蕴藏着的活力、动感与朝气,一直记得。
我喜欢青春十八一样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