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
许多作家叙述自己创作的动机时候,总有一番冠冕堂皇的门面话:什么“载道”呀,“匡时”呀,“苦闷的象征”呀,“生活苦斗的实录”呀,还有什么什么呀,我却不会玩这一套。我写作时也像鲁迅先生所说并没有什么白刃在前,烈火在后,还是钉住书桌,非写不可的“创作冲动”。如其有,我也不至于到今还在文坛“打杂”度日了。
不过,我究竟是个对文艺颇为认真的人,觉得创作事业,虽然不一定怎样神乎其神,圣乎其圣,创作的动机至少要合得上“纯洁”两字的条件。
然而,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复杂,真正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来创作,究竟有几个人?就我自己而论,只有童年时代,的确这样创作过,以后便有些难说了。
我第一次将脑筋里的思想化为纸上的文字,大约在十二岁至十四岁之间。在私塾里读了一年多的书,认识了一二千字,自己便来看书。光复后风行一时的林译小说,竟成为我最好的导师。它教我明白了之乎也者的用法,它又教我认识一点西洋文学的面目。渐渐地“写作欲”在我心头酝酿成熟,渐渐地有了发表的要求了。一支旧笔,一方破砚,一本竹纸订成的小册,便是当时建筑我艺术宫殿的斧斤。每天我总要伏在那光线不大充足的小纸窗前,写一段或几段日记不似日记,小品文又不似小品文的文章。
写的究竟是些什么,现在全记不起了。大约是小花猫今日扑了只蝴蝶。园里凤仙花开了几朵,又谢了几朵。邻家风筝挂在我们树上,才想去拿下来,它又飞起走了。三弟用竹弓射麻雀,麻雀没有射得,几乎射瞎了王妈的眼睛,挨了王妈一顿骂。……这些琐碎的儿童日常生活,我都用口吻毕肖的林译文体写出来,虽然写得那么幼稚,可笑,杂乱,然而字字清新秀丽,活泼有趣;句句话反映着我那时天真烂漫的童心、无忧的岁月、黄金色的好梦。我写时只为游戏而已,只觉得自己被一种浓郁的兴趣所支配,非写不可而已,并没有其他的野心。然而我写作十余年,也仅有那个时期,尝味到真正的创造的“喜悦”。
日积月累,居然写了厚厚的一本。写时是瞒着人的,写后就深深藏在一个抽屉里,不给人看,自己也从不去翻,只觉写过了,我的事就完了。一天,有一位近房的姊夫来拜访我母亲,不知怎样竟将我这本创作练习簿翻出,读了几页。我竟一把抢过来扯个粉碎,倒害得那位姊夫脸红耳赤,几乎下不得台。我那时的卤莽举动并非故意要羞辱他,其实觉得自己作品太见不得人了,撕掉它不过用以表示我羞愧如何之深罢了。一年多心血结晶,丢在字纸篓里,一把火烧掉完事,一点也不知惋惜。后来写了许多古文体的散文,韵文,也随写随抛,不留一字。记得在安庆女子师范读书时,有一位同学写了一本诗。曾告诉我有一回邻家失火,她怕延烧,首饰衣服全不抢,只抢了这本诗稿逃出。照我的眼光看,她那些诗写得并不如何出色,她自己如此重视,倒使我暗暗好笑。然而我现在将自己的一本未刊印的旧诗,藏在手提皮箱里,出门时带来带去,惟恐其遗失,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这些诗现在已写不出吗?我这才知道一个人轻视自己的作品的时候,正足以表明他还有远大的前途,到了敝帚自珍,他写作的光荣,早完结了。
前面说过,我写作时并没有什么非写不可的“创作冲动”,不过写第一部考证文《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和《九歌与河神祭典的关系》情形却有点不同。当我写李诗考证时费了大半年獭祭工夫,是时为寻求一个证据或解决一个疑问,竟可以接连几天不能睡觉,吃着饭像咽沙子。所谓如醉如痴,废寝忘餐,正可以用来描写我那时的写作热。北伐军到了苏州,全城欢腾,连我们学校年纪最老的同事,也赶到公共体育场参加欢迎大会,我却埋头斋中一味写!写!写!我们发现了学术上的秘密,正如贪夫发现了窖藏,哪怕天崩地坍,末日到来,也非将它挖掘出来不肯罢休。这种快乐是自私的,然而一切科学家哲学家之寻求真理,恐怕也是这种引诱,使他们欲罢不能吧!
我写《绿天》也算是受了“创作冲动”的驱使。李诗考证用“雪林”二字发表,《绿天》则捏了个“绿漪”的笔名,可见我那时写作不是为的什么名了。书中描写过去生活大半是“美丽的谎”,有几篇实录,也经过若干夸大。“修辞立诚”古有明训,我这样自欺欺人,也许有些道学先生要骂我不该。不过人生这样痛苦,这样枯燥,我们不借文艺的灵酿自己陶醉一下,又怎么办?
我的第二部创作集《棘心》怎样写的呢?我那时有某种私人担负,每年约需二三百元,本来可以等李诗考证和《绿天》版税的,但想到向书局讨版税之艰难,感觉寒心。想卖版权还痛快些,遂以三百二十元代价将《棘心》版权让出。听说这部书于今已卖到八版,“左思悔作《三都赋》,枉自便宜卖纸人!”我有时也不免有此一悔,但想到作家的心血,照便归书店老板享受,也就不愿呼冤了。
近两年来写了些作家论,新文学批评,游记杂文之类,既不为求名,也不为求利,只为了应酬朋友的征求而已。自己虽没有要说的话,既答应人家,也非勉强写几句不可。我觉得我儿童时代的文字是流出来的,后来是写出来的,现在则竟是“挤”出来的了。像鲁迅,即“挤”,还可以挤出些好东西来,我则非其伦也。既曰“应酬”则敷衍塞责,粗制滥造之弊生,于是我作品的品质乃江河日下矣。朋友袁昌英先生总劝我将“打杂”生活收拾起,好好地创作点东西出来;但我一则功课太忙,不能聚精会神来工作,二则脸皮薄,心地老实,搁不住人家一恳求,恐怕还是要“打杂”下去。既如这篇赋得“我创作的动机与经过”也是“应酬”性质,所以废话和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很多,读者假如失望,请怪《文艺》编辑胡先生,不要怪我。因为我的文字固不如《阿Q正传》,胡先生也不如孙伏园之胖,而其笑嘻嘻之善于催稿,则尤胜于孙老头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