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
写文章
在周作人先生的散文集《苦茶随笔》里有几篇很好的文论:《厂甸之二》、《杨柳》,以及《写文章》二则。周先生近年倡导“文学无用论”说:“文学,只是以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为满足的,此外再无目的之可言。里面,也没有多大鼓动的力量,也没有教训,只能令人聊以快意。”他只承认使人聊以快意一点,算作一种用处。自从言志派奉之为大师,这些话仿佛成为文章以闲适为主的经典了。
说到文章的有用无用,本来是就在社会的影响而言。作者以文字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若把它锁在柜子里,使它永不见天日,那文章无用论就成立了。然而不然,周先生自己的《苦茶随笔》,刊在《大公报》的文化专刊上,给千千万万人看见;不足,还黑字印在白纸上,汇印一册,在北新书局出版,又给千千万万人去读去看。这样就有社会的意义了。周先生的思想感激起千千万万人的共鸣反应;夜莺一声的啼叫,振动了一位诗人的心弦,写成一首夜莺歌,就此振动了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年的心弦,谁也没法抹消这一声啼叫的作用了。文章无用论的说法,只能说做文章除了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以外,不附带做敲门砖的作用。至于文章在社会上的作用,作者并无权去决定,无论有用或无用。
周先生几次说他自己是江南水师出身,对于文学是外行。而他的散文集中,谈写文章的文字却无不精当切实。他那篇《我学国文的经验》,早成为每个青年的读物。尤妙的,他虽在标榜文章无用论,而《苦茶随笔》
中那几篇文论,每一篇都显出时代的意义。如随笔中的《杨柳》,正是针对着提倡读经复兴文言的倒车运动而说的。他说:
在中学专做古文的学生不能写文章。做古文(自然是滥古文)本来不难,只要先看题目,再找一篇格调来套上,就题字绕一阵子,就能成功。可是这样一学会就中了毒,要想戒救极不容易。我平常不大出题目,这些学生觉得不便,叫他们自己出,大抵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一类的大题目,文章又照例是空泛的。劝他们改做小题目,改用白话试试看,做成之后,作者自己先觉得可笑,文字与意思都那么的幼稚,好像是小学儿童的手笔。有志气的学生便决心尽弃所学而学焉,从头学写普通的文章,努力去用了自己的头脑去想,用了简明的白话写出来,一面严防滥古文的说法想法的复活与混入;这样苦心用功以后,才慢慢地可以挽回过来。差不多可以说至少要用一年的苦功来净除从前所中的古文毒,并从头来修习作文的门路。假如不能这样做,只好老写滥调古文下去,能够说,“人心不古”或“地大物博”等空话,却终不能达出自己的意思来,这样即是不通而不可救了。
叫学生读古文做文言的准遗老先生们,看了这段话,正如当头淋一盆冷水。周先生的文论,为青年们所接受,知道要写通顺的文章,非走这条平坦大路不可,谁也不能否定他在社会的意义了。
其实周先生肚子里何尝不雪亮?他叫青年不要做那类的大题目,不要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些空洞话头,何尝不是苦口婆心,对症下药。又他批评韩退之,说:“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做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奸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讲到韩文,我压根儿不能懂得它的好处。”(《厂甸之二》)也是一种针砭。大家若误会周先生“文章以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为满足”的主张,以为写文章只是用闲适的笔调来装点风雅,消遣人生,那又上言志派徒子徒孙的大当了。
好文章
我在各学校担任语文科教师,差不多已经十五年。在我的教程中,时常遇到某一种情形:一本很好的作文卷子,应该填上甲等分数的,若把它编刊在刊物中,忽然觉得并不精彩;倒是一本很平常的乙丙等的卷子,有时编在刊物中,倒显得十分精彩。这里就显得国文教师心目中的“好文章”和刊物编者心目中的“好文章”,并不是同一东西。国文教师偏重在文章的组织,修辞的技巧方面,文中见解或者是老生常谈并不出色,亦不妨其为“好文章”的。但刊物的读者大半在求知,因此刊物的编者,就着重到文章的见地上去,有的题材可爱,见地新颖,修辞文法上有什么缺点,也不十分去计较了。我也曾做过刊物的编者,看过许多来稿,对于“甲”“乙”两君所谈论的问题,约略想到一个结论。有名作家的文章比一般的也许技巧上并不高明一点,但他所提供的意见,却比一般的高明。还有,有名作家的文章,比较能以其辞达其意,内容和形式不相差十分远,所以拿国文教师的眼光来代替刊物编者的眼光终究是不行的。一本国文成绩汇刊,决不是一本有用的杂志。
欧阳修《泷冈阡表》,普通选本如《古文观止》亦载之,一般人非常爱读;但桐城文家于题下仅加一圈,看作第三四等的文章。而一般人并不爱读的《徂徕先生墓志铭》,如方望溪、刘海峰、张廉卿、吴至甫诸文家,无不推崇备至,许为第一等好文章。此是什么道理呢?桐城文家评文,用的是国文教师的标准,而一般读文章的只是刊物读者的看法,说得入情入理,合了口味,便拍掌叫好了。如《泷冈阡表》中段: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戍,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上段加括号各句,方望溪主张完全删去,在一般读者真是一回多么可惊异的事;但一个国文教师一定能说出删去这许多句,在文章上有什么优点,能使你心服,尤其删去“其平居教他子弟”以下有一百多字。
以“修泣而志之不敢忘”,上接“后当以我语告之”,显得怎样简练。
但如方望溪所删节的简练的文章,在刊物上又未必是“好文章”呢!
作者与社会
莫罗亚论屠格涅夫,有一段说:“隐居是否适合于一个小说家的生活呢?它是危险的,倘使它是太完全了,一点儿不让他去观察。它是有益的,当它已带来一些丰富的材料的时候。”莫罗亚所说是指屠格涅夫于一八四八年被判处,只准住在斯巴斯谷衣,不许再离开封邑。那期间,屠格涅夫写成了第一部杰作——《罗亭》。一个作者,他得有极丰富的生活经验,但也得有适当的环境,让他去想,去组织,去完成他的工作。莫罗亚的话,说得真不错的。
曾经有人讨论过伟大作品不能产生的原因,原因本来不只是一种。
畸形的社会,使作者不能从容去写作,也是主因之一。资本主义的社会,把作者和他们的作品,都当作商品看待,那态度是非常冷酷的。作者未成名时,靠作品来支持自己的生活简直不可能。作者既成名了,要想依照自己的意思,找点题材做点文章,也简直不可能。市场的商品潮汛改变了,作家要想坚固自己的营垒,不跟时尚去改变,也简直不可能。在不合理的社会组织中,市场上所需求的是商品,并不是作品,伟大作品自然无法产生了。
隐居的生活,离开天天为生活忙的都市,退归于乡居的生活,对于许多作家可说是非常需要了。懋庸兄于两个月前,曾说:“我现在有一部书要翻译,一部谈文艺修养的书要编,还有一本长篇小说要做,只要有两三个月的生活费,我就可以动手。”他想到乡间去住些时。但是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动笔,生活逼迫他,使他不能动笔。陀思妥耶夫斯基时常叹息道:“我有一天能像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那样从容地想,从容地写,从容地修正就好了。”没有一回没有预支稿费的他,是怎样渴望社会给他一些生活上的暇豫呀!
我们不知道公平地对待一切人的社会,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在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