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看着蝶若进了她家房门,我就折回了竹林里的小木屋。
起初下了一阵小雨,把竹林和小屋都淋湿了,我的心也被打湿,显得阴晦而低落。我把两本书枕在头下,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四处墨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甚至不能确定我目光所及的准确位置,那里是不是窗户,窗外还有没有天空。
这样黑的晚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蚕吃桑叶的声音,柔软绵长,外在的空间骤然被无形地压缩了,小到这个屋子就是整个世界,它单独存在于浩瀚的宇宙里,孤独地飘零,无处停靠。
蓝山仿佛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遥远得不着边际。
下午那个单身汉说的话,就像一个路边疯子所做的一个诡异的动作,让人心中不悦,久久不能释怀,而且百思不得其解。疯子的心思常人固然难懂,那么蝶若是否能够读懂呢?如是,她对那个人所讲的话,必定有着自己的感受。所以她才信以为真,害怕,哭泣。
那么,蝶若究竟在担心什么?她害怕什么呢?
要知道,在村子里,是有许多迷信的说法,大多是些古老的习俗。有一回,我目睹了两条蛇缠绕在一起,它们应该是在交配,但当时不懂。我觉得好奇,就一直待在那里看。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后来,那两条蛇已经不见了,我还一个人站在那里出神。我的祖婆婆走过来,问我发什么愣。我告诉了她。她吓得脸刷一下就白了,她说这叫做“蛇相附”,谁要是撞见准活不过七天。破解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解下自己的裤腰带,选一棵合适的小树系上,七天之后,小树若是死了,人就会捡回一条命;要是小树安然无恙,那人就真的命不久矣!
我当然是按照她的吩咐,一一照做,不敢出丝毫差错。但是末了,那棵小树茁壮成长,长得越来越高,我的裤腰带早已烂在了树上,我却依然好好活着。
诸如此类的乡野怪谈,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尽道不完,蝶若她又何必相信!
再说,只需稍加一番揣摩,就知道那个人说的全是胡话。
猫头鹰是不是报丧鸟,我倒不好妄下论断,但只要有猫头鹰,就会有人看到。就像有猫头鹰叫,就总会有人要听到它的叫声,这是注定的事,也是常理,没有谁逃得过。况且,动物园里还养着大小不一的猫头鹰呢,引得游人争相观看。照他所说,谁看了谁家就得死人,还有谁愿意去看猫头鹰呢?如果没人观看,动物园里养它们做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那人说的话不可信,话语失去了传递真相的功能,话语还有何用!人们倒不如只用嘴巴吃喝,干脆彻底失语算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不觉倦意袭来,听着雨声,我渐渐地睡去了。
梦,总是不期而至。
但我清醒得很,早看透了它的把戏。从一开始我就只当它是一场梦。
还是蓝山上那个老地方,还是那个幽灵。
我平淡地说:“我早知道你在这里。”
它说:“我也早知道你会再来。”
“我今天亲自上了趟蓝山,”我说,“什么也没看到。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那里。”
“我没有看见你。”
“我看见你了,还有蝶若。”
“我们只看到一只巨大的猫头鹰,蝶若说,它活像个山鬼。”
“那便是我。”
“你变成了猫头鹰的样子?”
“青天白日,幽灵是不能显露真身的。”
“我们在半路上还遇到一个人,他说谁看见猫头鹰谁家就要倒霉,我和蝶若都看到了,莫非我们两家会同遭厄运?”
“那是你们人类的想法。”
“你呢?”我问,“你怎么看?”
“这取决于你们自身。”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等于啥也没说。”
“就像我的存在,不也是若有若无吗?”
梦中,蓝山上也下着小雨,有少许雨水簌簌地从树叶与树叶之间落下来。雨滴宛如细碎的银子,带着微光,掉在地上,并未即刻浸入泥土里。我看到了幽灵素白的影子。它站在那里,雨水落在它身上,化成一只只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舞。
有些雨滴落在我的身上,然后被衣服吸干,让我的内心更加晦暗、阴郁。
我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它说:“你不是觉得话语虚假无用吗?我说什么都是多余。”
“我是针对那些胡言乱语。”
“有什么区别呢?再说,连我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当你一觉醒来,你会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那你引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你们看到的那只猫头鹰就是我,不必为此苦恼。”
“你让我这样去劝蝶若?”
“其实也没什么好劝的。信则有,不信则无,这道理你懂。”
它看上去比我惨,虽然看不清它的脸,但它的身影飘忽不定,幸亏没有风,要是有风吹过,它可能会被吹得七零八落。幽灵也有忧伤吗?它是否会为自己的虚幻、不真实而惆怅?与它相比,我该庆幸吧?
可是,谁又能确保,人类不是上苍虚构出来的?
倘若如此,我的庆幸是多么卑微。
后来它就一直不说话了,任我怎么问它,它始终保持沉默,好像伫立在那里的一棵树。
当我假设语言无用之时,梦中的情景,是虚构的人(幽灵)首先失语,而不是我自己。这多少有些自私的成分,好像一个人在潜意识中都不失自私的本能。然而,对于蝶若,我却丝毫没有。如果那个人的话是真的,那我希望厄运不要降临在蝶若身上,他们家不要倒霉,所有的不幸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我虽然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当厄运需要有人来承担时,我尚且能做勇于担当的一分子。
雨一直下着,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等我再问它话的时候,它不再默不做声,而是报以几声猫头鹰的鸣叫。然而它仍是一副人的外形,白色的影子轻微地摇动,如雾如烟,而不是下午我们看到的那只灰不溜丢的老猫头鹰。
我说:“即便这样,我仍不能相信那只猫头鹰就是你。”
它说:“喵呜……喔呜呜……”
“这算是什么回答!你还不如像刚才那样,什么都不说呢。”
它又很短促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说:“这不重要,随你怎么想都无所谓。”
“好吧,你若真想证明,变个身让我看看。”
它没有再叫,也没有变身,好像根本就无意于证明什么。但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它突然摇身一变,真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怪鸟,看上去不像猫头鹰,嘴里却发出猫头鹰的叫声。
我突然想,下午的那只大鸟若真是它,蝶若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会不会不同?我看到的是只猫头鹰,而蝶若看到的却是山鬼。要知道,幽灵想要迷惑人心本来就是件容易的事,而千变万化又是它惯用的伎俩。
它在那里伸着脖子鸣叫,叫声像鬼魅发出的哀歌,让人心惊胆战。也许,它是在召唤自己的同类:出来吧,出来吧。我想,都出来,让我看看,群魔在山中现身,那场面该有多么壮观!而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像观看一场电影,我只是个观众。
最后,它一边哀鸣一边飞走了。拍打着翅膀,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把银白的水珠打落在地,像四处飞溅的点点花火。
当我醒来,雨已经停了,现实之中,仿佛还有些许梦的余韵。
雨后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我好像并不在我的小木屋里,而是在蓝山上,在一座森林里,身边树木葱茏,花草满地。泥土湿润的气息和着青草的芳香,一齐被我吸进肺里,于是,在我的心里开出鲜花、抽出嫩芽。
如此美妙的感觉并不持久,因为我明白了梦之余韵到底是什么,它意味着梦境以外的一些事情。
是的,我相信我的耳朵。我没有听错,那的确是猫头鹰的叫声。和梦中的相似,和在蓝山上听到的相似,和几年前停留在我家门口那棵桑树上的猫头鹰的叫声相似。
我爷爷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也听到了报丧鸟的叫声。当时我躺在床上,刚刚从梦中醒来。鸟的叫声阴森森的,起初我以为是猫儿叫春的声音,我历来讨厌猫,它们夸张得近乎炫耀的叫声,常常令我在夜半时分发出诅咒。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那不是猫在叫。
我妈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以防我再次睡着。堂屋里挤满了人,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大家还时不时地朝我爷爷的房间张望,气氛十分凝重。我婆婆的拐杖把地上戳出个小小的坑,她说话时嘴巴一瘪一瘪的,“不要赶它走,这是一个人的命,你们的父亲辛苦忙碌一辈子,他的命数到了。”她说,“报丧鸟只是个报信的,你们若打走它,只会犯忌,给你们带来厄运。”
我们后来都去了爷爷的房间里。小小的房间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我爷爷一生中最值得欣慰的事情,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儿孙们都到了他的跟前。但是,爷爷的嘴张得很大,不知是有话想说,还是留恋这滚滚红尘。总之他的嘴张得就像是一个黑洞,能够吞下一切。那个洞里,死神在召唤他的名字,而他,显然是想叮嘱一下自己的子孙。
可是,自从几天前蓝山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时起,我爷爷就不能说话了。他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连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了。我婆婆说:“老汉,你走吧!安心地去,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丁兴旺,以后会越来越兴旺,你安心上路吧!”
爷爷显然并不安心。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他一辈子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末了,却不能和我们最后道声别。失语的人,在临终时的样子最吓人,而失语的人,也注定不能安心地死去。他是在半夜里离开的,他死的时候,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我当时被吓哭了,哭声打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后来,我被大家说成是最懂事最孝顺的孩子。
雨后,外面现出一丝白光。
猫头鹰这个时刻在蓝山上发出声声叫唤,它仿佛是在朝着蓝山下面的村庄呼唤哪个人的名字,让人毛骨悚然。
蝶若是否也听到了这叫声?她会不会由此失去整夜的清梦?希望没有吧,但愿她还未曾从梦中醒来,不管那梦中是怎样的哀伤,怎样的喜乐,也不管那梦中有没有我。当她醒来,窗外已是春光明媚,蜜蜂和彩蝶在外面飞舞,有鸟儿飞过,当然不是该死的猫头鹰。
有时我不免会想,要是这大片的竹林都是我的该有多好。这长长的石板路,弯弯的清溪水,长满青苔的泥土,如果归我所有,我将在这里建造一个王国,蝶若将是这王国里唯一的客人,不,她是这里的王,我会一直陪着她。她将忘掉外面的世界,这世外桃源般的王国,会让每个内心受伤的人重拾欢愉与幸福,得到自在与永恒。
但我只有竹林里的小木屋,这个小木屋还是爸爸为了让我专心看书而搭建的。我把书都从家里搬到了这儿,却连一本书也没有好好看过。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蝶若身上。夜里,蝶若把我的梦给填满;白天,我的醒来只是为了等她。
那天,蝶若没有来。
第二天,蝶若仍没有来。
第三天还不见她的影子,于是我的心无法停留在竹林里了。我悄悄来到她家附近,甚至跑到屋后,从那个缝隙往里观望。她家静悄悄的,全然一片祥和景象。我只看到了桀若,他一个人站在屋门口,望着外面一动不动,足足有十分钟光景。他好像在看鸟,屋外面不时有鸟儿飞过。
我也听到了蝶若妈叫她的声音,但就是看不到蝶若的身影。从那个缝隙只能看到有限的区域,而蝶若并不知道我来找她,当然不会刻意跑到我的视线里来。不过这祥和的景象让我无比放心,我知道一切都好,蝶若也好,这就足够了。
到了第五天,蝶若终于又来到了竹林里。
显然,几天不曾见面,我们并没有因此变得疏远,而是不自觉地更亲近了。她上来就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了小木屋。
“小阿羊,给我找本书看吧。”她说。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
“你想看哪一本,自己挑就是了。”
她没说要看哪本,只是往书架上扫了一眼。“爸爸说,让我多向你学习,多看点书,少往蓝山上跑。”
“他知道我们去了蓝山?”
“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我心里轻松了许多。看来,她爸爸倒并不反对我和她在一起,他那天说担心蝶若跟我学坏了,看来不过是句玩笑。更让我好奇的是,她这次来了之后不提桀若,首先提到的是书和她爸爸,莫非她已经从桀若的阴影里解脱出来了?
我把那本薄薄的《白夜》递给了她。
正当我们一起认真地看书,被书里的故事所吸引时,蓝山上又传来两声猫头鹰的叫声。我斜着眼睛瞟了蝶若一眼,她一动不动,仍然专注于书本之上。
但是,很显然她听见了这叫声,虽然表现得毫不在意。她说:“桀若失语了,活像个哑巴。”
她说话时没有抬眼,好像并没有说别的,而是选了书上的某一行念出来而已。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把书从面前移开,眼睛望向窗外。我在想,这只猫头鹰是不是那天下午我们看到的那一只?它是不是我梦到的那个幽灵的化身呢?它这样不停地鸣叫,到底预示着什么?若像那个打柴人说的,那么,下一个死去的人将会是谁?
“爸爸说,这不是猫头鹰的叫声。”蝶若说,“报丧鸟也不是来报丧的,它不过是一只平常的鸟。”
“看来,这些天你爸爸对桀若还算不错。”
“他好像也乏了,可能是习惯了吧。看到桀若那个样子他当然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他还是会给桀若白眼,偶尔骂他几句,但不再打他了。有时候,他甚至把桀若当成了空气。”
“这和桀若失语有关吗?”
“不知道,可能有点关系。桀若不在那里胡说八道,满口鬼呀神的,爸爸也就不那么生气了。有一天半夜,桀若已经睡了,爸爸还特意去他的房间里看了看他。”
“他应该意识到自己以前做得太过分了。”
“也许吧,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蝶若说,“他只是告诫我,别把一个疯子的话当真。如果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那和疯子也差不了多少。”
“他不信桀若说的话?”
“不信。他还说外面的传言都是人们杜撰的,从前他们在蓝山上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觉得呢?”我说,“你更相信谁?”
“我不知道。”蝶若把书合上,握着我的手,“我更相信你,小阿羊。”她的眼神很调皮,却丝毫没有敷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