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重回梦里,独自到蓝山上去,去见那个幽灵。
可是,我大约再也见不到它了。道士把它收到了布袋里,它会不会觉得憋闷?幽灵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毕竟不是道士的对手,那布袋是何等厉害的法器!然而幽灵又说它可以无处不在,既然可以自由地出入一个人的身体,那么一个看似寻常的袋子能否困住他呢?
梦和现实毕竟不是一回事。现实中的幽灵被制伏,但梦里说不定是另一番天地。梦中的幽灵还在蓝山上,在某个洞穴或者树丛里,或者在棺材下面。它若知道我又做那样的梦,又来到蓝山上,愿不愿意与我再次相遇?
那天我和蝶若在屋后看完下阴,又去了那条通向蓝山的小路。
那条路一直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身影。幽灵可能睡着了,白天它们都在睡觉,只有晚上才出来。也有可能确实被道士拿下,此刻正备受煎熬。
我的手因为久久地被蝶若握过,于是久久地潮热,发红,轻颤。我们坐在路边,她一直抚着自己的胸口,不知是先前受了惊吓,还是为跟我在一起而激动。
天快黑了,路上仍然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条路平日再清静,也不至于这般凄凉。幽灵被收走了,连人也没有了吗?这条冷冷清清的小路,让我有些怀念梦中的幽灵了。
蝶若说:“我要走了,小阿羊。今天多亏了你陪我。可是天快黑了,我得回家了。”
“怎么这样客气,我并没有帮什么忙啊!”快乐之余,我的心中又有些许感伤。“快些回去吧,蝶若。等桀若好了,你带他去竹林里,我们一起到小溪里捉鱼。”
“嗯。”她火红的身影在夜幕中闪烁了一阵,很快就隐去了。
夜幕降临时我才回去。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远处的点点灯光,闻着空气中随炊烟飘来的家的气息,再想想蝶若的那个家,也许,晚上她该睡个安稳觉了吧?
正如心中渴盼的那样,我躺在家中的床上,渐渐有了在竹林中那个小木屋里的感觉。耳边不仅有风声水声和虫鸣,而且好像还有什么在召唤我。是什么呢?我被梦境所迷,尽管意识清醒,然而身体却不像是自己的,有人把这叫做鬼压床。我有点激动,也有点害怕,桀若在被幽灵附身时也是这种感觉吗?
没有鬼,哪儿来的鬼压床?看来,我妈说的话也不尽然都是对的。
没有鬼,人们怎么传得神乎其神?
一件事物,要是当真没有,从来就没存在过,它怎么会被一再提起?连它产生的可能性也值得深思!看得见的似乎是合理的,想象和传说中的呢?
我总感到我的床边有个人,或者就在我的身上,在这个屋子里。夜里三番五次被惊醒,我点亮灯盏,去屋子的角角落落查看,什么也没有。回到床上,仍旧如此。我又探头细细地检查床下面,除了灰尘就是几双鞋子,好的或者坏的,像死鱼一样躺在那里。
刚要起身,灯光所及,有一只大老鼠在鞋子和尘土之间,眼睛发亮,它看着我和我手中的灯,嘴里发出惊恐的吱吱声。我们相互对视了一阵,它突然就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或许,在它的近旁有个洞穴,危急时刻得以藏身逃遁。
等我再度躺到床上,神秘的声音出现了。和先前有所不同,不像是在召唤,而是一种私语。听不清在说什么,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我突然想到蓝山上的那个山洞,桀若的爸爸和几个同伴去到洞中,不是也见到了一只硕大的老鼠吗?
那只老鼠当时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迅疾得如一束光。他们有没有想过,那个山洞里没有老鼠洞,老鼠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况且一只大老鼠迅速消失,不明来处,不知去向,说来恍若天方夜谭!
床下面的老鼠和山洞里的老鼠是同一只吗?
某种悠远的氛围再次逼近,没有熟悉和陌生的概念,却真实无疑。我再次变得无法把握自己,心中万分恐惧,身体却和死人无异。
“小阿羊,小阿羊……”声音分明是从近处传来的。
“小阿羊。”声音低沉、冷峻。
“你是谁?”我终于冲破神秘力量的钳制,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有一种小鸟破壳而出的欣喜。
“你不记得我啦,小阿羊?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是幽灵,我们曾经见过一面,我们还说了很多话。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却忘了我了。”
“幽灵?”我想起来了,心情又激动起来,“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
“我无处不在,你没必要看见我。”
“今天有个道士去蝶若家,捉住了一个幽灵。你知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那就是我。”
“道士拿布袋把它装起来,还施了法术。你怎么能跑出来?”
“我是个幽灵啊,只要我想出来,我就能出来。幽灵可以无处不在。”
“可是现在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这就像我在同自己说话一样古怪。”
“这并不稀奇,桀若不也一直在同自己说话吗?”
“他是个疯子!”
“疯子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们同样是人,同样是凡夫俗子,同样有着血肉之躯。”
“当然不一样!要是所有人都变成疯子,这个世界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你以为正常人的世界有多美好?老实说,你所谓的那些正常人,有时比疯子还可怜、可怕、可恨!”
我笑了笑,说:“扯得有点远,我无非是想看看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长得什么模样,和空气说话总归是件叫人难堪的事,我可不想让自己陷入难堪中。”
“你就当是在自言自语吧。”
“可我没有这个习惯。”
声音戛然而止,只有粗重的鼻息。
“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回答。那种氛围也变得若即若离。
“我和你说话呢,回答我。”我叫喊起来,“你出来,别像个缩头乌龟!”
一阵阴冷的笑,“现在你不就在自言自语吗?”
我原本想发泄一通,最终却放弃了这种尝试。我试着不说一句话,只在黑暗中搜寻那鼻息来自何处。然而我什么也没有找到,丝毫没有结果,正当我差点就要发作时,它说话了。
“这种游戏很有趣吧?就像你们通常说的躲猫猫。”
“幼稚的玩笑!”
“人类本身就很幼稚。”
“我懒得跟你瞎扯。”
“你受不了了?”它的口气颇为得意。
“我不屑于同一个缩头乌龟讲话,说了半天,你干脆承认自己是个见不得天日的东西算了。”
“可我不是东西,我是幽灵。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幽灵。”
“幽灵就是一团空气吧!只有声音没有形象算个什么?你都不能证明你的存在,还谈什么无处不在!”
“我就在这里,正和你说话,这一切都真真切切,你怎么能说我不存在?”
“因为我看不见你。你倒是现个身让我看清你。”
它又不说话了,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自己的呼吸似乎也变得粗重起来。两种鼻息仿佛同时从我的鼻腔发出,只是强度在不断增加。我仍然什么也看不见,它不说话,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寂寥而荒凉。
它故作深沉地叹息一声:“我本不想打击你,但你非要自寻烦恼。”
“什么意思?”
“我并没有被道士收入布袋里。在最紧要的关头,我从袋口溜掉了,就在我无处可逃的时候,我看到了墙上的裂缝。”
“然后呢?”
“然后我钻进了那道缝隙,看到了你睁大的双眼,瞳仁中充满惊奇与恐惧。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躲进了你的身体里。”
“你在我的身体里?那我岂不是真的同桀若一样,在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说话?在外人眼里,我就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所以你看不到我,只能听见我的声音。”
“你当真住在我的身体里?”我战战兢兢地说,“现在道士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你没必要害怕,我根本不会伤害你。”
眼前出现了一束微光,然后逐渐扩散,变大,但最终也只像是朦胧的月夜或太阳未出的清晨,看到的东西并不分明。直觉告诉我,我不在家里,我正身处丛林深处,而且就在蓝山上,在上一回来过的地方。面前闪过一道白光,那光芒并非来自别处,正是来自我的眼睛。一个影子出现在那里,通体素白,离我半米开外。
我向它靠近了一些,与此同时,它也以同样的方式躲避着我,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有些气恼,也有些忧虑。“为什么选我?我和你又没什么过节。”
“我当时只是为了逃命,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可你是个幽灵,我是人,幽灵住进人的身体,你不害我难道是为我好?你曾住在桀若的身体里,让他变成了一个疯子。你害得他还不够惨吗?”
“你别激动。”
“你叫我怎么能平静下来?我会不会是下一个桀若,我会不会也变成疯子?你说,你说!”
“好了小阿羊,你别这样。就算你不是疯子,这样下去迟早也会疯掉的。”
我颓丧地坐了下来,地上的泥土湿漉漉的,一片冰凉。我想象着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们轻蔑地嘲讽我,“瞧,那个小疯子,整天住在竹林那边的木头房子里,总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傻笑……”
蝶若会不会同情我?她只关心她哥哥,我又不是她的亲人。她和桀若站在远远的地方,眼里全是陌生和不解。如果她像担心桀若一样担心我呢?那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我只想和你开个玩笑,小阿羊。”幽灵说,“我不会一直缠着你的。你救了我一命,我总不能害我的恩人吧?那样我就不是幽灵了,而是魔鬼!”
我坐在地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虽然它这么说了,我心中应该如释重负才是。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蝶若不会马上陷入无限的悲痛,也不会即刻从悲痛中走出来。现实生活中到处都充满陷阱和黑洞,存在多种可能,每种可能都在一条细小的线上左右徘徊,摇摆不定。
我把本来应有的感叹也咽了下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感叹是多余的,百无一用。
突然,它显得有些兴奋:“你快看,小阿羊!”
我循声望去,只见蓝山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光亮,金黄、耀眼。它们好像是飞舞着的萤火虫,但比萤火虫发出的光更强烈,而且悄无声息,静静地如流光般倾泻。
“啊!”所有的担忧和恐惧转瞬即逝,有的只是惊讶,“蓝山上有那么多金子!”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预示着什么,虽然它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但人有时候并不能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确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说它们是金子,当然不太确切,但是又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是的,金子。它们就像一粒粒的金子,闪烁着光芒,在夜空里流动。我是说,金子只代表它们的颜色,并没有其他的意义。
“金子?”幽灵笑起来,“你们人类的想象力真是匮乏。它们可比金子珍贵。”
“它们是什么?”
“它们是幽灵的眼睛,幽灵的心。每当夜幕降临,这里到处都是幽灵。有时候是在蓝山上,有时候是在夜空里。”
“就像星星一样?”
“没错,但星星只在夜晚才会出现。幽灵虽然不能自由地行走在阳光下,但是,就算是烈日当头,有灵性的人也会看到天空里那些幽灵的眼睛,就像夜晚的星星一样闪耀。”
“桀若说他看到了日光里的星星。”
“那其实就是幽灵们的眼睛。”
“蓝山上有那么多幽灵?”
“是的。它们这是在召唤我呢!”幽灵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它们叫我快些回去。”
“回哪里去?天上还是蓝山上?”
“哪里都可以。”
“别再到人的身体里去了。”
“我没有害过任何人。相反,倒是人总想制伏我、把我除掉。”
“你住进人的身体,让人变得疯疯癫癫,却说没害过人,谁信呢?劝你别再像从前一样了,放过桀若,放过那些无辜的人,这也是为你好。”
它不说话,也不知道它一动不动地在想什么。远处那些闪烁的金光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更加密集。它们好像正在渐渐向我们这边移动,只是移动的距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幽灵说:“你是不是担心我再次住进你的身体,让你变得像桀若一样又疯又傻,终日无休无止地同自己说话?”
“谁会愿意让一个幽灵住进自己的身体里?”
“难道没有吗?”
我摇着头,情绪有些激动:“疯子才会!”
“不,你错了!”它平静地说,“孤独的人是不会拒绝幽灵的。就像他们不会拒绝真诚的友谊和爱情,他们也不会拒绝一个不会伤害他们的幽灵。”
“可我不是个孤独的可怜虫,我有蝶若。”
“蝶若不在的时候呢?”它显得咄咄逼人,“在你独处的夜晚,你不是也曾渴望和幽灵对话,渴望重温这个在蓝山上的旧梦吗?”
从它的话里,我知道了,这只是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蓝山上的金子也是。若非它提醒,我差点以为这是一幕真实的场景。
它又说:“你若不承认,你一个人跑到竹林里去做什么?有谁愿意把自己封闭在一片林子里?就像桀若,谁会同他一样没完没了地自说自话?谁都知道那样的做法有失常态。”
虽然我不愿承认,不愿相信,但心思仿佛已经被它说中。我站起来,极力想要为自己辩解,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表述变得异常沉重、艰难。
就在我怔怔地发呆的时候,它突然消失了。声音也渐渐变得微弱:“我走了,天要亮了。”它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出现在你身边。我从不主动走进人的世界、住进人的心里,都是在有人需要我时,我才出现。你们却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
过了一会儿,那些闪耀的金子连成一串,然后合并在一起,形成无限大的光华,洪水一般向我涌来。蓝山上有这么多金子!好像整个蓝山就是一座金山。无限多的金子向我涌来,我并不害怕,而是觉得有无限的荣光,在慢慢吞噬我平凡的身体,将我无限充满,令我变得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