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山上,薄暮时分,我碰到了一个幽灵。
当时天色暗淡,密密匝匝的树丛里透不进一丝光亮。幽灵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也不知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那里待了多久。
起初,我听见身后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但是没太在意,我以为是风,或者某只鸟儿经过。但是,在此之后却是一阵意味深长的寂静。紧接着,又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浑厚、沉重,像来自深埋于地下的坟墓。
与平日不同,我的反应变得无比迟钝。想要转身,身体却像被点了穴似的无法动弹。
一愣神,幽灵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它的身子就像一阵青烟,又像是影子,显得无比轻盈,柔和,随时都能够缩小,也能膨胀。
它的身体是一团白色,看不清五官,看不见眉眼。它面对着我,不说话,只从鼻尖发出很响的呼吸声。我们离得很近,我能感受到它呼出的气息带着阵阵凉意,一直凉至脖颈、后背,令人汗毛倒立。
我问它:“你是谁?”
它反问我:“你又是谁?”
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住在山下。”
它说:“我住在山上。”
“你骗人。这蓝山上只有花草树木,鸟类和走兽,根本没人住。”
“我没骗你。我不是人。”它的声音阴森森的。
“你不是人是什么?”
“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人类。”
“那好,”我没有兴趣追问下去,且突然想到了山下的蝶若以及那缥缈的炊烟,“你不说我还不愿听呢,我得下山去了。”
“现在你不能下山。”
“为什么?”
“那里正乱成一团。”
“你怎么知道?”
“这更是个秘密。”
“你说正乱成一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给疯子治病,你想见的人现在出不了门。”
“蝶若?”
它不做声,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但是被风吹散,听上去像一声叹息。
“蝶若不会有事吧?”
“不会,”它说,“你不是她的朋友吗?她还有你呢。”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当然。”
“你到底是谁?”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一个幽灵。”它说。
其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团白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它的声音同它的身影一样,始终飘忽不定,颤颤巍巍。
我从鼻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并没有鄙夷它的意思,只是觉得它同我开这样的玩笑有点低估我了。在蓝山脚下长大的人,个个从小就听过太多鬼神幽灵的传说,但是有哪一个当真见过幽灵呢?反正我是没有见过,我问过我妈,她说:“你就是个鬼!是个淘气鬼!”
它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你凭什么说自己是幽灵?”
“不凭什么,你不相信是对的。要是相信了,就和那个疯子没什么区别了。”
“桀若?”
“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看似正常,但和疯子差不多。”
“你对山下面的情况倒知道得不少!”
“因为我是幽灵,幽灵可以无处不在。”
“可是你刚才说了,你住在山上。”
“对你们人类而言,我住在山上,躲在树丛中,山洞深处,或死人的棺材缝里。但是,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包括一个人的心里?”
“我曾经就住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告诉他怎么说话,怎么做事。”
“幽灵都有特殊的魔法?”
“就像每个人都可以在阳光下过活,吃肉喝酒、说东道西、惹是生非,干各种各样的坏事一样。”
“蓝山上有多少幽灵?”
“这不是你该问的,就像我不会问你山脚下有多少生灵。”
“可是山下的事你都知道,我却并不知道山上的情况。”
“各人有各人的局限,这不能怪我。”
“那好,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幽灵。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不妨说来听听。”
“很多年前,有几个野小子闯进山上的一个土地洞,在洞里碰到过一个幽灵。现在,幽灵缠住了他儿子,让一个无辜的人受尽苦楚。不但这样,另外的人也跟着遭罪。你知不知道那个幽灵?”
“你关心的不是幽灵,也不是疯子,而是疯子的妹妹蝶若吧?”
我没有答复它,算是默认了。
它说:“实不相瞒,我就是那个幽灵。”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感觉自己并不是在蓝山上的树底下,而是在一个空旷的所在。月光幽幽,晚风幽幽,就连眼前的这个影像、声音,也显得幽幽然,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迷离得仿佛我自己也是被人虚构出来的一般。
我向它靠近了一些。它周身的寒气不由得让我想要躲闪,但同时又有某种魔力在吸引着我。
“当真?”
“当真。幽灵是不会像人一样说谎的。”
“那好,你看我们好歹也算相识一场,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要是帮得上忙的话我自然不会推辞。”
“你也知道,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蝶若。但是她却整日为哥哥的事担忧,过得很不开心。桀若怎样我不管,我只想让蝶若开心起来,你要够意思的话……”
“我明白了。”它说,“虽然我想帮助你,但是抱歉,恕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
“他们不单单是想请我离开疯子的身体,而是要把我彻底制伏,想置我于死地!”
“这也怪你,当年是桀若的爸爸得罪了你,你却偏要拿桀若开刀。”
“这是我的事。我想拿谁开刀就拿谁开刀,与你们人类的道义无关。再说了,疯子一直过得自在快活,是其他人想得太多,把事情搞复杂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切说辞都是多余,面对这样一个偏执的幽灵,语言是微不足道的。但是除了说服它我还能做些什么?事实上什么都不能,因为在它看来,我也是微不足道的。
最后,幽灵说它要走了,再不走天就亮了,天一亮见到阳光,它就会灰飞烟灭。
它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试图挽留它到天亮。这种手段很卑鄙,但是对一个幽灵而言,是没有道义可言的,这也正是它的观点。
山下传来几声鸡啼,偶尔也能听到一两声鸟叫。这时,幽灵有些急了,它告诉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它真的要走了。我一再挽留,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引它入迷。但它显然已经洞悉了我的心机,准备拂袖而去。我猛地一把抓住了它,衣袖里空荡荡的,没有手,只是柔软的冰凉。它转过头来,那一刻我们离得很近,我看清了它的脸。不是别人,正是桀若。只是,那张脸白得吓人,像纸做的。
我吃了一惊,手随即松开了。于是,那团白色的影子很快就从眼前消失了。
这时,鸡的啼叫更频繁起来。耳旁开始有溪水流淌的清脆声响,各种鸟儿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从床上坐起身,过了许久,才从这逼真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此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相信这是个梦。它像一段真实的经历,久久挥之不去。
我起来没多久,蝶若就来了。
虽然我一直想着她,希望她能来,但当我看到她第一眼时,心中还是百般纠结,甚至开始担忧起来。
当时我正在收拾前一天中午拿出去晾晒的书。它们被太阳晒过以后,变得比受潮的时候厚了许多,每页纸也显得凹凸不平,翻动起来脆生生地响。我把它们一一放到那个吱吱呀呀的竹编书架上,抚去夹在里面的竹叶和阳光,顺便漫无目的地翻看了几页。
书本里的内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打动不了我了,文字被阳光掳去了鲜活的部分,只剩下少许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我一抬眼,就看到了竹林中的蝶若。翠色中燃烧起一团火苗,迅猛地向我的小屋蔓延过来。
“你好久都没来了,蝶若!”我放下手中的书。
“这不是来了吗?”她在地板上坐下来,“最近家里事情太多了。”
“桀若还好吗?”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直怪自己嘴笨。这无疑是在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她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老样子,满口胡话。”
“不过还好,”她又说,“现在总不至于人前人后都一个样。他知道爸爸讨厌看到他,他学会了躲,或者不在爸爸面前发作。虽然胡言乱语,但基本上是一个人的时候才在那里自说自话。挨打挨骂的次数比以前少了。”
蝶若好像不像以前那么难过了,说起哥哥的事情,如同说一个遥远的不相干的人。她真的把心中的重负都放下了吗?我不能确定。
真能解脱也好,司空见惯也罢,只要她开心,不一根筋地把所有的过错与责任一味地担当起来,那此前发生的一切也许都是值得的。
蝶若说:“只要他不挨打,就比什么都好了。”
她帮我一起整理那些散乱的书本,小心翼翼地,就像在整理过往的时光和记忆的碎片。
我说:“你就应该这样,凡事不要太较真,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想开些,这样对桀若也好。”
“我知道。就因为我们家里总是阴云密布,好久都没有欢声笑语——”她顿了顿,“当然,桀若的笑除外。所以才事事都不顺心,爸爸心里也愁苦烦闷。”
“那他也不能打人骂人呀!”
“话虽如此,但不是对每个人都有道理可讲吧?”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没错。像对桀若,说什么都是白搭,任凭你苦口婆心,到头来全无用处。从某种程度上讲,她爸爸也是一样。
“唉!”本来挺好的气氛,让我的一声叹息给搅和了。我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长吁短叹起来。以前,蝶若那么不开心,那么忧心忡忡,我也从来不曾叹息过。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到了我做的那个梦,以及梦中跟桀若长着同样面孔的幽灵。我甚至差点就要把梦到的情形说出来了,就在这时,蝶若也跟着叹息一声,我才将那些不着边际的臆想压了下去。
蝶若说:“唉!一个是有理听不进,一个是有理听不懂!这两个人要较起劲来,我和我妈就像是多余的,碍事又碍眼。”
“好了蝶若,别想那么多了。”
“我都习惯了,”她说,“三天两头发生的事,本来很沉重,但是发生的次数太多太频繁,也就感觉不到什么重与轻了。”
她翻开一本书,眼神游移不定。“真的,我已经习惯了,也习惯了把他看成是个疯子。以前我总在想,可能是大家搞错了,他并没有疯;就算疯了吧,没准很快就会好起来。”
蝶若又说,桀若只有在她面前时才显得正常一点。
那个时候,他会对蝶若说,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当他独自一人或夜深人静时,就能听到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发出的声音。所以,他并非真的在自言自语,事实上他在同幽灵对话。
“幽灵?”蝶若当然听到过外面的传闻,但是,话从桀若本人的口中说出来,她仍然有些吃惊。
“没错,幽灵!”桀若说,“幽灵无处不在,有时在我的身体里,有时却在别处。当它在我身体里时,我只能听到它的声音;当它站在我面前时,我既能听到它的声音,也能看到它的身影。有时是一个幽灵,有时是两个、三个,甚至好多个……”
“幽灵长什么样子?”蝶若不禁问道。
“还不是同人一样,有鼻子有眼!说话也和我们差不多。”
“那好,你既然说幽灵在你的身体里,可不可以让它出来或是和我说说话?”
“可以。”桀若眨巴了两下眼睛,摇了摇头,“说吧,我就是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人。”
“那个幽灵?”
“没错。”
“你为什么跑到我哥哥的身体里?”
“这是个秘密。”
“你什么也不打算告诉我?”
“当然。”幽灵借桀若的口气说,“我要是离开了他,你再想和他说话就办不到了。”
“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受了你的指使?”
“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个秘密!再说,我也不全是在害桀若。”
说完,桀若眨巴两下眼睛,又摇摇头,“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你和幽灵说完话了吗?你们都说什么了?”
蝶若没有理他,而是想,他真叫幽灵缠身,还是在耍什么把戏?或者因为发疯,脑子坏掉了,完全是在胡说?
“你说,会是哪一种可能?”蝶若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这要分析起来就复杂了,都有可能,又全无根据。”
后来,蝶若问桀若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身体里住着一个幽灵时,桀若的回答和幽灵一样:“这是个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呢?桀若没说。她还问桀若:“为什么不抗拒?在幽灵一开始蛊惑你的时候就拼死抗拒,让它没有可乘之机。”
桀若却说:“为什么要抗拒?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啊!”
幽灵从蓝山的洞里出来,在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沿着山路一路轻快地下来;或是从没人走动的地面钻出,就像新长出的蘑菇。当桀若被爸爸狠揍一顿之后,幽灵悄悄来到他的床前,安慰他,同他说话,他们相谈甚欢,无所顾忌,所说全是肺腑之言。
他们相互引为知己。事实上,幽灵并没伤害过桀若,而且从来都很友善。
蝶若告诉我的这些,和传言相去甚远,与我梦见的情景也不尽相同。当然,梦与现实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传言在传来传去的过程中,也早就失掉了最初的本真。所以,我不必再把梦境说给蝶若听,也不必把传言再重复一遍,听了她的话,这一切都已失去了意义。
何况,我关心的不是传说,不是那个噩梦,更不是幽灵和桀若,我只关心蝶若,只关心她一个人。现在她就在我面前,坐在小木屋的松木地板上,把我的书和本子码得整整齐齐,擦拭得纤尘不染,这就够了。
看到她,一切该有的都有,一切该无的都无,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