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典大厦的奠基仪式上,程远带了我、朱骏和李嫣然出席,我虽然比平日妆浓了些,却绝对比不得李嫣然的浓妆艳抹、艳光四射,她只俏立在会场一边,便已吸引了无数狂蜂浪蝶的目光,而我只是一身月白色小礼服,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在李嫣然身边,太过素净。奕晗跟着他的师傅文浩一道来的,还有他的小师妹文静,此刻穿着天蓝的Dior2012新款小礼服,站在那儿也打眼得很。我和奕晗的目光相触,我淡淡地笑了笑,而他却似有点紧张,很快又将目光转了过去。
那天主持大局的人是黎明泉,银达的总裁林远山还是一贯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格,并没有出现在当天的仪式上。
虽然之前已经见过黎明泉,可是今天在台下看着他,却又觉得和上次应酬时接触到的不一样,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浸淫着权力的一种欲望滋生,它会让手握大权的人看上去特别年轻,而失势后也会迅速苍老。看资料黎明泉已经快五十岁了,但保养得宜,现在看过去也不过将近四十。
在进行了剪彩仪式后,他站上台,威严十足地说道:“首先我要感谢大家参与我们银典奠基仪式,我想大家也很关心这次银典的建筑工程会给哪家公司吧?”
台下诸人皆显出热切。
黎明泉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收到很多设计图纸,诸位都十分优秀,也让我们很难取舍,但最后我们还是选定了程远经理的忆书公司,虽然他的公司规模并不大,但这些年稳步上升,已经晋升为上海最具有实力的建筑设计公司之一,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我瞥向站在左前方的程远,他微微鼓掌,眼角带着笑,而下意识地我还是瞥了奕晗一眼,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地笑着,只是无法掩饰他的失望之情。
“恭喜恭喜。”黎明泉从台上走下来,和程远亲切握手。我便也在他们身后微笑致意,仿佛今天不过是初次见面。
“这不公平!”我循声望去,却是文静,她愤怒地挥着拳头表示不平。我固然对她的稚气付之一笑,却无端端平添一丝亲切,因为这样的行为我再也不会有,这样年轻气盛的时光也似已离我远去,我才二十五岁,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文静别闹!”文浩虽然呵斥,可是脸上却带有宠溺的神色,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宠这个女儿的。而奕晗只站在那里,看上去很是拘谨。
“你男朋友也在竞争这个项目?”程远也循声看到了奕晗,微笑着问我。不知怎么我觉得有点尴尬,便点了点头。
正寻思间,文浩却已带了奕晗过来祝贺我们。我观察文浩,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却仍算得上风度翩翩,眉目间可以遥想当年的丰姿。
“程总,祝贺你们了。”他向程远敬酒,面上一丝不快也无。以瑞达这样的大公司,犹败于我们之手,明眼人都知道存着灰色地带,但难得的是他一点不高兴也没流露出来,真正大家风范。
“谢谢。”程远笑得无懈可击。
这之后文浩便也向我们敬酒。
“嫣然也是老熟人了,这位漂亮小姐是?”他望向我,微微停驻。
文静瞥到我,便是一声惊奇:“你不是……”
我打断她的话,微微一笑道:“我叫夏心悠,刚刚参加工作。”
“刚参加工作,你们程总就让你参与这么大的工程,看来他很看重你啊!”他的语气有些暧昧,想起程远在圈子里的风评,我不禁微微尴尬。
而程远却已经接过话头,说道:“这个行业,当然是年轻人的天下。你看你带的徒弟不是也很年轻吗?”他的语气分明是讽刺文浩已经老了。
就在两相无语的时候,黎明泉的祝酒打破了这层尴尬,我从未像这一刻欢迎这个家伙的加入,他笑着祝贺了我们,同时也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夸赞着我的年轻漂亮。我很是不习惯这样的称誉,便退了一步,将身子微微躲在了程远身后。
“呵呵,说到漂亮,她哪儿比得上嫣然啊,她和黎总你也不陌生了。”程远这么一说,李嫣然自然地接上话题,很熟络地和黎明泉开始聊天了。
我看着李嫣然那样自然大方,举止间充满女性魅力,却又不会于人更多遐想,在这个社交场合显得如鱼得水,不由想起程远对我所说的那番话,不禁叹了口气,我还是太故步自封了吗?
众人也都是捧高踩低的,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我们,我看着奕晗和文静他们离去,那一刻竟也有了咫尺天涯的感受。
晚上还有银达公司和我们公司的庆祝酒会,没完没了的应酬让我觉得厌烦,只有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念家的宁静,我溜出酒席,跑到厕所,给奕晗打了个电话。
“恭喜你!”奕晗的声音有着强自压抑的苦闷。
我一时语塞,想着那些晚上看着奕晗为了银典大厦的设计图鏖战,而我早知道结果,却只是冷眼旁观着,愧疚油然而生,我说:“这次失利对你影响大吗?”
“放心,我没事的。你那边还在庆祝,就不打搅你了。”奕晗明显心情不好,可他还在强自忍耐。
“不,奕晗,你等等,我马上回去。”我抢在他挂电话之前说道。
我从厕所出来,刚好碰到朱骏,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也不喜欢应酬?”
“我以为你这么年轻会喜欢呢。”
“有些事,是天性吧。”我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和朱骏犹如两个逃学的孩子一般,从热闹的酒席双双开溜,一直到他车上之后我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真像私奔呢!”
朱骏挑挑眉道:“我倒不介意。”
我愣了一下,随即望着朱骏,又是忍俊不禁:“你说的冷笑话还真够烂的。”
自从来到公司后,我与人交流不多,而朱骏又是一副难与人接近的样子,我和他平日也没说过几句话,却不料今天的举动,为我们打开了交流的阀门,我们一路交谈。当他送我到家的时候,他忽然问我:“跟在文浩后面的那个小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没有?”
我踌躇了一下,终还是说道:“他是我男朋友。”
“难怪。”朱骏嘴角上扬,嘴角的小胡子也翘了起来,“我觉得你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眼前的人和我有着一样的秉性,不喜欢应酬,话不多,只是喜欢默默地观察,但我还是无法对他敞开心扉,我只能说道:“作为竞争对手,偏偏又有着这样的私人关系,终究还是尴尬的。”
“尤其是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时候。”
他的一句话让我一惊,在他浅棕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我微微扭曲的影子,我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我太自私了是吗?”
“即使你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只会更加增添你们的嫌隙,所以有时候不说,反而是正确的。”
我慢慢咀嚼着他的话,然后笑了笑:“我想我懂了。”
我从朱骏的车上下来,只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我快步回到家,看到了正在厨房煮着什么东西的奕晗。他看到我,微微一笑:“喝了不少酒吧?这是醒酒的,喝点吧!”他的笑容那么温柔,毫无嫌隙,让我只觉得眼角热了热。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端过醒酒汤来,拿着勺子舀起喝一口,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奕晗,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说了声:“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他的笑容无辜而带着暖意。
我忽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便又低下了头喝汤。
“如果是说工程的事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们不过都是打工的,很多事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如果你觉得这样我就会怨你的话,未免把我想得太小气了。”
我慢慢舀起了一口汤,微微晃着,只觉得眼波也跟这汤水似的,一圈圈晃着水雾般的涟漪。
“心悠,我们决定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很多事不是我们读书时候那么单纯美好的。但是我们已经在这里工作生活了,那么很多事就应该学会适应。在这个世上,我们该是除了彼此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如果这样都还不相互信赖,那么还有谁可以信赖呢?”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凝视着他纯净的面庞,手却微微抖了一下,险些将汤水洒到他的手腕上,连忙将勺子丢回碗里,惶急地问道:“没有溅到你吧?”
“没有。”奕晗望着我,笑容还是那样和煦而温暖,“心悠,你怕黑,怕坐过山车,我知道你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相信我,我会给你这层安全感,让你不再那么害怕。”
我只觉得心如同在沸水里煎过了,又在冰上冻过,奕晗的温暖让我那样眷恋,内心那种罪恶感便又滋生了,我很想把实情都告诉他,可是又想着朱骏的那句“有时候不说,反而是正确的”,我其实也很害怕,说出一切后会将所有都打破,我憎恨着自己的懦弱,却又明白正因为害怕失去,才会这样的举棋不定。
“奕晗,我们结婚吧。”话说出口,我才惊觉,原来我还是那样害怕着的,对自己、对未来都没有信心,才会这样三番五次地想要和奕晗结婚,但是结婚了又怎样呢?婚姻并不是最后的终点,我不是忘记了我母亲两次结婚又两次离婚的事情,而只是想抓住我现在唯一能拥有的。
奕晗看着我,他应该从我的眼神里读到了我的恐惧,他看着我,半晌才说道:“要结婚的话……可是我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也没有钱,如果这些你都不介意……那么我们就结婚吧!”
我欢呼着抱住了他,靠在他并不厚实的肩膀上,我却觉得牢靠。
我将请帖放在程远桌上的时候,他显然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心悠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要步入围城了!”
“你也不差啊,以你的身份,二十八岁结婚了也不算晚。”我不甘示弱地说道。
他看我笑得开怀,不禁嘴角也带了笑:“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笑了。”
我微微扬起嘴角:“可能只是觉得幸福了吧!”
“要嫁人的新娘子,果然不一样呢!婚礼准备在教堂,还是中式?”
我摇头:“只是相熟的人吃个饭就好了。”
程远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婚礼,这样马虎可不行呢!”
“我并不在乎,”我微微皱眉道,“我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这些形式上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
“年轻的时候以为有爱就够了,可是年纪大了就会明白,那是远远不够的。”程远微微笑着,笑容里有着让我看不清的东西,“只是心悠,我还是喜欢你在每一段感情中都有那样不顾一切的姿态。”
我母亲和生父离婚后,我就和他再无联系,这十多年来他也从未来探望过我们,因此当奕晗问起我是否要通知我的生父时,我想了想却还是平静地拒绝了:“他给予我这十几年的关怀都是空白的,如果只是血缘上的关系,我想我宁可没有这个父亲。”奕晗觉得我未免太过钻牛角尖,他这样一个出身在中产家庭家庭和睦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残缺的家庭带给我的深刻的痛的。
“说起来你才见过我爸妈几次呢!突然通知他们我们要结婚了,会不会挺突然的?”奕晗笑得一脸阳光明媚。
我看着他这样的笑容,只觉得心里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似的,爬到他腿上说道:“是挺突然的,不过他们见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啊,早就欣喜若狂了,哪里还顾得上问这么多啊!”
“看不出你这么自恋啊。”奕晗亲昵地刮刮我的鼻子,笑道,“长得呢是挺不错的,就不知道合不合我爸妈眼缘。”
奕晗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他日常言语里充满了温馨,我常羡慕他这样的家庭,也很想加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觉着我妈一直是很喜欢你的!”我抱着他说道——这几年寒暑假我和奕晗去过他家几次,而我也带着他回过家,我妈对奕晗倒是真心喜爱的,对他好得我有时都会妒忌。
“那是当然了,我多讨人喜欢啊!”这家伙也真不客气,可是我看着他这样眉眼笑起,却是真心欢喜的。
朵朵从法国回来看我们,她当时和我们一样在法国留学,但毕业后她和当地一个法国人结婚了,留在当地拿了绿卡,这次也是听说我们的婚讯专程赶回来的。
朵朵的眉眼是好看的,但是她的身材却是车轮胎般臃肿的,这实在是她发育阶段生病注射了过量激素造成的,这番回来她还是没多大变化,只是神采越发飞扬了些。她看着我,很热情地抱了我一下,哈哈笑道:“总算等到你和奕晗的婚讯了啊,你们可是我们那会儿唯一走到最后的情侣呢!”
我想起那会儿在法国的生活,一屋子七八个人,分分合合的,倒也是热闹纷呈。我笑笑说道:“我这人最烦在感情上浪费太多精力,能多简单就多简单吧。”
“心悠,我就一家庭妇女,可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你对这建筑设计是很上心的——可是有时候也别那么只鼓足精力往前跑吧,有时候还是该多照顾照顾身边人的。”
我听朵朵这么说,知她有所指,叹了口气说道:“朵朵,连你也觉得我对奕晗关心不够吗?”
朵朵还是那副笑得乐呵呵的样儿,却善意地劝说道:“倒也不是,你和奕晗呢,有着共同的职业理想和奋斗目标,是特别相配的。可是你们个性决定了吧,我觉着一开始是你对奕晗有心的,可是后来你们在一起后,就是奕晗一直对你付出了。奕晗是个好男生,你要珍惜点儿。”
我却有些茫然:“朵朵,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他多关心呢!我每天上班下班,工作遇到什么事就和奕晗说些,以前读书时就是上课下课,我一直是这样过活着的,我这样难道有错吗?”
朵朵见我彷徨,连忙笑着打岔:“心悠,我就多说两句,你别瞎操心。你长那么漂亮,男孩子多付出点也是正常的啦!”
朵朵或许只是无心之言,而我一直回忆着在法国的生活,始终有些恍恍惚惚。
我回到家,看到正伏案绘图的奕晗,轻轻放下包,坐在他身边问道:“奕晗,你和我现在就结婚,是你真的想结婚,还是只是为了让我安心?”
奕晗停下笔,抬头看着我,似在沉思我为什么这么说,半晌才温柔一笑:“怎么了,是不是听谁说什么了?”
我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眸:“奕晗,当初……本来就是我主动的,而一直以来总是我要求着什么,需要着什么,可我的确太少考虑你了。你现在如果和我结婚,对你的事业会不会有妨碍?”
“想什么呢!”奕晗拉着我的手,他手心传递的温暖让我渐渐感到安心,“是不是突然要结婚,反而有压力了?”
我摇摇头,只是黯然:“奕晗,还记得豆芽吗?”
“怎么会忘记呢?”奕晗嘴角含了一抹笑,“这个顽皮家伙,在法国学了一年又跑路了,现在也不知道混得怎么样了。”
“我是在去法国的飞机上认识他的,他带我去你们住的集体宿舍,他当时跟我说‘嘿,夏心悠,我们这儿最经济适用男就是奕晗,别看他长得不是很帅,可是他的书卷气也是很吸引女孩子的,而且学校里功课也好,宿舍里几个单身的女生都盯着他呢!可是他刚和国内女朋友断掉,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什么心情似的,如果你也瞄上他了,可就自求多福啦’!”回忆起往事,我也是带着笑的,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从江纯一带给我的伤痛里走出来,可是在这样一座充满着斑斓梦想的城市,却也是有着极为灿烂的回忆的。
“原来他是这么说我的啊。”奕晗笑着说道,在上海这样一个物价飞涨的地方,他和我有着一样的压力,因此那些记忆里的辰光就显得更为珍贵了,“心悠,我是个在感情上很被动的人。可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确实就是有着好感。心悠,如果不是我对你怀着这样的好感,你再怎么主动,我也不会有回应的。”
我却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那个时候我对奕晗的主动,到底是基于对他的好感,还是逃避着江纯一的伤害呢?年少的我,还不懂得自己坚强地从困境里走出来,更寄希望于从另一段感情中得到解脱。就如同我年少时丢失了一支心爱的钢笔一样,直到买到第二支更顺手的钢笔后,我才渐渐将那支遗失的钢笔遗忘了。
“心悠,”奕晗凝视着我说道,“我总觉得有一部分的你我是不太了解的,可是那并没有关系——我想我看到的你,是善良、开朗、自强而且自立的,那个时候朵朵被柱子甩了,是你陪着她度过那段哭得地动山摇的日子,是你鼓励她找到人生的第二段幸福;我是个穷学生,你也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物质的享受,可是法国这三年,你却还是陪着我这样熬过去了。心悠,我想娶你,这是我早从法国回来前就决定的。”
我抱着他,久久的,从心里滋生出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