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念垂首,沐浴在阳光里。稀薄的暖意,怯怯地不敢近身。她是习惯潮暗的人,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倒有些无所适从。风吹着树叶,云影子流动起来。她像是个贴在幕布上的皮影,就着远处的人声音乐声缓缓移动——是光线把她打印在墙壁上。教学大楼是空的,她也是空的。她贴着阳台里边行走,摇篮的曲调在光影里荡漾。似乎这样的对峙是莫大的依靠,她是新生的大地的天空的女儿。万事如洗,万物如苏。
她想起致和,陈旧的模糊的快乐,被眼下细细碎碎的阳光摇曳着,地面上全是斑驳的树荫花影,叶片彼此摩擦的声音,如致和的笑声以及致和看她的眼神。这也是日光之下一件虚空的事吗?
致和说,一个人的孤独是有质感的,两个人的孤独是臃肿的。
房间里已经没有了致和的痕迹,他的所有物品都已经被带走或遗弃。可每每肖念深夜睡不着觉,致和的气味仍然充满在空气里。
她看见月光洒进来,致和没有开灯,摸索着找到水瓶,咕咚咕咚,凉水割裂喉咙的痛快,在她的心里刺激。那个硕大的玻璃器皿夜夜盛满了清水,母亲在的时候就放在母亲的房间里。凌晨,她还在客厅做手工艺品,母亲醒来,叫唤她把水递送到床边,很多时候她不情愿,因为水的距离就在母亲床对面。然而无法,她只得开门,手在墙壁上“啪”地打亮了灯光,母亲喝了水,接着睡去,脸上有满意的神情。
她习惯给母亲深夜送水,从不间断,哪怕是在冷战时期。
零星的耀眼的高光闪在玻璃瓶上,冰冷透明厚重,孤独的质感。水晃荡,水倾斜,水流溢,水溅起,水里倒映出天花板上褐色的壁纸以及壁纸上面的花纹。小型的兽,小型的花鸟,小型的人物,小型的温暖,玫瑰,狐狸,沙漠,麦田,小王子就在褐色的微光里显现出无辜的忧伤,他盛开的头发,他淡淡的影子,他倔强无望的神情,丝丝缕缕地把她绷紧的心拨开……
母亲去了以后,她把水瓶放进自己的房间。亮烈的灯光下可以持续很久的清醒。她想这样至少可以多学习些时间。她必须学习,她要文化,要这座城市完全接纳她,她有一天要站到高处去俯视,要有足够的底气去把一切艰难险阻践踏在脚底下而不是被它们践踏……可是她遇见了致和,只要跟致和在一起别人接纳不接纳她有什么关系。致和,只要他深夜醒来喝水,她必从混沌的梦里归来。她仔细听水的动静,仿佛看见漫天的烟花在悬崖那边开放。烟花里有母亲疲倦流泪的脸。母亲藏在波光旖旎的地方,不等她定睛去看就已经消失。然而致和,他却存在,躺在自己的身边,呼吸均匀。
很多时候她知道身边的男孩不是相濡以沫的佳侣。偶尔他在,她也能感受到空落无人的不知所措。
她想也许只是为了让过去的时光和人打上封条,才这么需要另一个人的存在。
细雨连绵的周末,她坐在母亲生前经常躺的沙发里看《传道书》第四章。
我又见日光之下有一件虚空的事。有人孤单无二,无子无兄,却劳碌不息,眼目也不以财富为足。他说,我劳劳碌碌,刻苦自己,不享福乐,到底是为谁呢?这也是虚空,是极重的辛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可得美好的酬报;若是跌倒,一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他起来,这人就有祸了!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有人能打胜孤身一人,若有二人能抵挡他;三股合成的绳子,不容易折断。
她用钢笔在《传道书》第四章划上红色的印记。新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珠,落在纸张上,模糊的一团。
那时候致和推门进来,他扳正她的身子,深深地吻了上去。她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致和,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当然。”
“致和,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当然。”
“致和,你要是哪天离开我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傻瓜,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真的不会离开我吗?”
“嗯,我爱你。”
谁知道爱这个东西靠得住吗?
爱是凡事相信,凡事盼望,爱是永不止息。
肖念笑着用书拍打他的头,这是她念给他听的句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致和,你有一天会离开的。”
“不要这么悲观好吗?”
她笑了笑,叹着气,看着母亲的房间,眼里蒙上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