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遥远的下午,孩子们背着书包从门前跑过,大声笑嚷:读书喽读书去喽!
奶奶要带她到学校报到,她把双脚紧紧缠进藤椅里,哭着死活不肯动。藤椅很重,奶奶没能把她拽出来,便流过去了一年。
她侥幸地躲在蓝窗户的铁栏后面,看小眷提着他爸爸的公文包——劣质的,旧的黑布包,蹦跳着从门前欢呼而过。
“读书喽,读书喽!”
小眷居然就那样高兴!连她都知道,小眷不是父母亲生的,周家叔叔阿姨不能生小宝宝,便领养了一双儿女。小眷是整个镇上村里大人教导小孩的口碑。她的奶奶也不例外,动辄就“你看看人家小眷,四岁大就自己洗脚自己踩上板凳炒饭吃!你看看人家小眷,一天到晚要帮家里做好多事,你什么事都没有还尽闹性子!”她现在看着小眷欢跳着,心里微微动了些念头,但是想想要被“关”了,双手仍旧抱紧了藤椅的扶手。小眷在庄飞扬奶奶的拜托下找来其他的玩伴,对她说:“庄飞扬,去哦,读书去哦!”
大家都欣喜地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对她们来说,上学是多么新鲜的生活。她却大哭着大闹着把粉红色的书包甩到地上。
“还哭哦!”小眷讪讪地笑着,“你看,你的书包多漂亮,要是我,早就喜欢得跳起来了。”
“你没有新书包不也早就欢喜得跳起来了嘛。”庄飞扬抽抽搭搭地说。
那个下午,奶奶同意了迟一年再启蒙,生气着走出去了。房间里空荡荡,昔日的伙伴都云散而空。她看着窗外呆呆地发怔,内心有巨石下落的喜悦。公路上静静的凉凉的。围墙沉默地在日光下变成淡红,灰色的猫踱着步子过去……她不喜欢被关,只愿意这样美好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小眷还是来她家里玩。于是她摆着桌子在门口,小眷写作业,她乱画。小眷一笔一画很认真地抄写着生字。她说,“借我写一个字好吗?”小眷说,“哈,你后悔了吧,叫你去读书你不去呢!”她说不后悔。小眷又说,“不后悔那我不给你写。”她说,“我就写一下,我试一下好嘛!”小眷说,“那好吧,但是不可以画在我的本子上。”于是她找来爷爷的烟盒子,在背面大大地描写着“天”“人”“合”“一”……又有高几个年级的孩子凑了过来,日头尚高,就拿出本子做起作业。她伏在旁边仔细地看,他们一笔一笔密密麻麻地玩着魔术——因为高年级一般是抄写课文,他们便不按着格式写,而是抹着每一行的底格密密麻麻地挤下去,把字写得齐整而小气,更显复杂高深了。
庄飞扬想,写字这么难,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要是永远不上学就好了,那就永远不用写汉字了。
庄飞扬又想,假如她有写字的能力,那么叫她做什么都愿意。如果她会写,又能够写得好,她什么都愿意做。因为写字,看上去实在太难了。
小伙伴都上学去了,年少的叔叔带着她去镇上玩。
镇上新近关了只猴子,孩子们高兴疯了,把手伸过去,猴儿也把手伸过来,握手点头,就像人一样。平时耍猴的来了小朋友们都不敢靠近,因为大人都说耍猴人的会把小孩骗去当猴耍,她被唬得只敢远远地瞧。眼下这只猴牢牢地被关进了笼子,庄飞扬又喜又慌!只是有些失望,它的尾巴太短了,和电视里的孙猴子们有些不一样。不过总算是一只猴子,她把手也伸过去握。一开始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后来她右手捧着零食,猴子眼睁睁地看着,她却没有明白过来。她所见的大动物,都是吃饲料的。
为了腾出手来,她把零食换到左手拿着,仍旧是伸出右手去握,猴子恼了,抓着她的胳膊就咬,一下子鲜血红透手掌。孩子们惊呼散开,她大哭,一个老人远远地坐在沙石地里乘凉,颤着脚步赶过来,一手拉着她的衣领往后拽一边大喝猴儿。她倒下的时候感觉到了鹅卵石的温热,混着热土和眼泪,她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光头老人手里还捏着一把蒲扇……
被猴子咬了后,很多人提着东西上门来看。中间有一个新妇,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矮胖,不通世故,并且愚钝,又有人传言是买来的,时下不讨邻里的喜欢,也过来看望。晚上她听见奶奶跟爷爷说,连那江华老婆还过来看了呢,小气出名的人,也送了几个鸡蛋,难为她有这个心。
她手上打了石膏,缠了绷带,被一条花手帕吊在脖子上,手就搁在手帕上以免碰撞。她又高兴起来,因为新鲜得很,到处乱跑。奶奶跟在后面追着,“不要撕了伤口啊,温存一点!”奶奶叫得越焦急,她就越开心,好像终于破了什么戒一样爽快。
大街上的人匆匆流动着,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又丑又胖又矮又残的娃娃。她不管,疼也忘记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最后站定在一排游戏机面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花花绿绿音乐轰隆新奇得很。店老板胖乎乎圆滚滚,拖着懒懒的步伐看她一眼,挤开了她,嫌她占地……那一刻她像是一块被世界厌弃的破布,恐慌而庄重地注视着眼前喧哗的一切。
奶奶找了进来,牵着她的手,跟店老板打招呼,那胖子显出热度来,还闲闲地拿她开了两句玩笑:“你再在这里我就把你卖了,我这里专门卖小孩的。”
她老老实实跟着奶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