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暗淡,夜色灰黑沉沉罩着大地。今晚无风,树木静立着,在黑暗中幻化出迥异的形状。乍看之下,犹如吞人鬼怪。
无雨,窗外阒寂,不闻一丝响动。
然而那静立的树木间却忽然有了动静,其中一只鬼怪似活了过来,竟开始缓缓移向旁边的雕花小窗。窗内一灯如豆,窗纸上映出一位少年夜读的身影。
那鬼怪攀上窗户,缓缓伸出利爪……
“师姐,你特么每次都玩这种,你不累吗?”宁封忽地打开窗,忍不住爆粗口,“门给你留着呢,你非得爬窗……”
一团蓬乱树枝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按住了宁封的嘴,尔后慢慢放开,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风临环顾四周,见没人,这才迅捷地跳入房间,又无声地阖上窗户。
只见她身着由布、麻袋、树枝等各种伪装物做成的的泥土色外套,将自己隐蔽在其中,只露一双眼睛闪着亮光。她低声道:“我也不想啊。师父看得紧,要躲开他老人家视线不容易,师弟你懂得。”
遇上这种奇葩同门,你除了接受,还是接受。分桌子两端坐下,宁封沮丧道:“师姐,你这次打算怎么玩?”
风临一掌拍向桌子,待即将拍至桌面时忽然记起不能弄出响动,于是又硬生生止住,握拳道:“师弟,不玩了,这次我要来真的。我要下山,你跟我一起吧。”
见她神色郑重,宁封也开始认真对待,想了想道:“下山这种事情很重要的,还是跟父亲商量一番比较妥当。”
风临摊摊手:“师父怎么可能同意?我可不是下山历练,我要出发去东海,寻到天台,然后沿着天梯去神域……”
与此同时,招隐山山主房中。
祭与一位老者正注视一只碗口大小的水晶球,老者将法力凝聚于水晶球之上,把声音提炼至人耳可闻。
水晶球中映出两个人,一人身裹各种伪装物做成的的泥土色外套,一人青色劲装,正是招隐山弟子风临与宁封。两人喁喁低语,计划着瞒过众人偷溜下山,寻找传说中的神域。
听了片刻,那老者撤回法力,长叹一口气:“这孩子真是跟她母亲一个脾性,一心想到九天之上,探神域究竟。那地方岂是她能去得的?”
祭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打量着眼前的老者,只见老者须发皆白,手执拂尘,虽是仙风道骨,但也掩饰不了时光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
老者顺着祭的目光同样将自己打量一遍,摇头笑叹:“老了,老了啊,岁月不饶人呐。”
祭收回目光,笑道:“一别经年,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彼时你是宁松,此时我都要称你赤松子前辈了。”
赤松子将眉一扬,几分得色道:“风水轮流转,今朝到我家。对吧,祭?”最后那个“祭”字咬得格外重。
祭摇摇头,颇无奈笑道:“是。”
此时,水晶球中,风临正慷慨激昂地向宁封和盘托出全套计划。祭定睛看了片刻,忽然皱了眉,食指按上太阳穴,道:“你这个女弟子有些眼熟。”
赤松子点头:“你应该见过她父亲。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风凌,磨笄·风凌。”
祭若有所思:“风凌刀法不错,天赋也很好,可惜急于求成跟错了队伍。听闻前往新大陆的途中遇上了海怪,葬身怪物口中,尸骨无存。”
赤松子叹道:“风凌便是她的父亲。风凌随队离开之时,其妻已怀有三月身孕。得知风凌遇难,她郁郁寡欢,诞下腹中胎儿后,强撑了五年也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将灵儿托付给我和阿奈。”
祭疑惑:“灵儿?”
赤松子徐徐解释道:“其母为她起名叫风灵儿。她长至五岁之时,听人说只有男子才能去寻神域,于是将自己名字改为‘风临’,说这般听起来就像男孩子了,距神域也就更近一步。这十余年来,我虽百般教导,但始终未能改变她探寻神域的想法。神域岂是她能去的?这丫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前途险恶啊。”
“前途险恶?因为一句‘前途险恶’就甘心一辈子待在这方寸之地?亏你还说自己是男子汉。”风临双臂抱胸,装出大人模样,睨了宁封一眼,神态不屑,“有舍才有得,成大事者首先要能舍得起,放得下。如果世人都像师弟你这般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想着保住一日三餐即可,那大家就不断地重复前人的故事吧。别说一百年,就算是一千年一万年,也跟现在相差无几。想想都觉得无聊透顶。”
宁封犹豫着。平时风临多是把探寻神域挂在嘴边,所以他并没有怎么认真对待。现在风临说要真的下山,将寻找神域付诸实践。
他从头到尾将风临的计划又考虑了一遍。一想到即将真的去寻找神域,他脑中不由涌现出这些年来他所得知的关于神域的传闻。鼻尖开始冒汗,从细密的粒粒汗水慢慢汇成一颗颗晶莹汗珠。半晌,他抬手擦去汗珠,看向风临咬牙道:“师姐,你可想清楚了。”
风临点点头。
鼻尖又冒出了汗,宁封道:“自那本古书发掘出来,至今已有三百年。三百年间,数不清的高人异士纷纷出发寻找神域,但能克服重重阻碍,能沿着天梯登至九天之上的只有一支队伍。而且那支队伍在登上九天之后,也随即音讯全无,或许遭了不测也未可知。我是男子汉,我也想走出招隐山,但是,将神域定为追求目标是不是太大了?我们简直就是去送死。”
越说越激动,宁封一连串反问道:“而且,风临你还记得叔母临终前嘱咐的话吗?你还记得叔父当初是怎么死的吗?你真的要重蹈覆辙吗?!”
十年前。
磨笄山。
山腰上有座十分破旧的房屋。环绕着院落的竹青篱笆已褪尽所有光鲜,仅余下黯淡的灰,墙壁斑驳得不成样子,刷在外面的石灰层块块裂开,露出里面的砖瓦泥土。
木质院门敞开着,风一吹,便听得门轴处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两扇门就要彻底散架。
然而院内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所有物什摆放有序。一眼即知,这家女主人必定很能干。只是外面破败成那般,男主人大概很懒散吧。
房间也打扫得极为洁净。暗红的小窗旁边,破了个口子的水瓶中,插着几束山间常见的野花。野花是不挑剔环境的,无论是在豪宅福园,还是在山间贫居,它都努力地盛开着,散放着属于自己的清香。
对着窗子的是一间卧房。房中有张简陋的床,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灰白无甚生气的农家装束的妇人。虽然她已病弱不堪,但从残存的容颜上看,从前她也曾像艳丽的玫瑰般耀眼迷人。
床沿处,站着一位身着华服头戴珠翠的美妇人,相貌与床榻上那病弱女人五分相似。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人,美妇人明眸中滚出泪珠,扑过去,抓住那人的手,哽咽道:“姐姐,你怎么……”她泣不成声。
病弱女人唇角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菡嫣,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请替我转告父亲,从离家到今天,我,不曾后悔过。我不后悔离开,不后悔嫁给风凌。”
她猛地咳嗽起来,苍白无生气的面容上涌上潮红,潮红又渐变为欲滴的血色,像极了三生河畔的曼陀罗,美丽中透着重重死气。她喘息一番,又缓缓道:“我走之后,灵儿就托付给你了,替我照顾她。另外……”
将目光转向木然立于一旁的风临,她胸脯起伏着,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提高着音调。她的声音尖锐起来,仿佛锉刀划过铁块:“灵儿,你要记住,神域是不存在的,不许再提去神域一事。”
床畔女孩被惊得一个激灵,猛地抬眼望向母亲,待触及母亲肃然目光时,她又渐渐地垂了头,双手紧握着,咬唇不语。
那句话耗尽了妇人最后的精神。她的目光轻晃起来,涣散着,唇畔流露哀伤之意,语声也和缓低弱了:“你是女孩子,那些事情不是你应该想的。灵儿,将来长大了,遇到心仪的男子就嫁了吧,相夫教子,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这是我对你的期望,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她的眼皮似灌了铅般一点点合上,无可阻止。她的声音低下去,渐低渐至于无:“灵儿,我的女儿,你一定要记得……”
十年后。
招隐山。
一语言尽,宁封忽然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他觑了一眼风临,又忙低了头很是局促,歉意道:“师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一定注意,你别生气。”
风临抿唇,沉默着。
一向多话的她突然不开口了。宁封不由慌张,拿了她的手就要去敲自己的脑袋:“我刚才昏了头,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胡话。师姐你打我骂我出气吧。”
风临慢慢抽回手,垂下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她稚嫩的面孔上忽然有了别样的沧桑感。“我打你骂你做什么?你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你又没说错什么。”
这样的反应绝对不正常。宁封愈发惶恐:“师姐,你别这样。”
风临又笑了笑,然而笑着笑着眼中却是流出了泪:“大家说,神域根本不存在,天空就是人的极限,天空之上是神灵,人不是神,所以人不可能到达九天之上。大家说,风凌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寻找不存在的神域,死在海怪口中是死有余辜,正好给后人做警示。大家说,女人应该安分持家相夫教子,连师父师娘也这般教导,母亲也这般嘱咐我。”
她咬牙道:“可是我,真的不甘心。”
眼中闪现炙热的火光。那火光似乎将泪水也蒸干,她字字铿锵:“母亲的意思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其实是她一直向往着神域,却因为是女儿身而不得不放弃,当初是她支持父亲踏上征途。父亲离家之时,他们已约定好了,如果不幸出事,那就由他们的孩子,由我来继承这个意志。然而母亲没想到的是,大夫号错了脉,她生下了个女孩。”
“就因为我是女孩,是注定要安分持家相夫教子的女人,所以她对现实彻底绝望,绝望于自己的愿想永不能实现,郁郁而终。就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她不肯相信我,她要我老老实实地嫁人。就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大家都对我说,招隐山就是整个世界。”
她猛地拉开门,指向远方的天空,大声道:“可是,你看招隐之外明明还有其他山,招隐之外明明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为什么我们要作茧自缚,局限于招隐,局限于大地,局限于自己苍白而贫乏的想象力?为什么不走出去,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去瞧瞧天空之上的景象,不去感受这个世界的多种多样,不试着去接触去理解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