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讲白话(即粤语)吗?”
“你会讲海南话吗?”
“你会英语吗?”
看过简历后,坐在玻璃间内人事部的小姐或先生,总是这样问叶子。
叶子有些惭愧,亦有些不平:明明是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办厂办公司,为什么老让我们学你们说话呢?
“不会。”
她奇怪他们为什么一律都是那种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表情,似乎世界都在他们手中掌握。
1988年春天,叶子辞职来到海口,一夜间,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旱涝保收、全包全养的国营单位,没有了房子、朋友和尊严。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有理想,还有希望。在秀英乡光明街的出租屋里,叶子和李伟,最多的话题便是“攒钱”,晚上,他们骑着自行车,驰骋在海口的大街小巷,“我要富贵”的呐喊响彻星空。二十岁的叶子,始终相信,李伟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总有一天,他会让我坐上奔驰,载我去吃饭,去看电影,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没有空虚和绝望,时时充溢在我心中的,是崇高的理想和新的希望,生生不灭。
至于勃勃的野心,平时自己并不知道,只有当我在炎炎烈日下或凛冽寒风中,肩挎坤包,跑着去追那即将要开走的中巴或大公共,灰头土脸、汗水流淌、狼狈不堪,没有一点儿淑女风度,如果这时正巧有一辆奔驰、宝马或凌志从我身边驰过,它们雍容高贵、精致华丽,再一看车中坐的人却是一副蠢相,顿时义愤填膺。
我,叶子,年轻优雅、健康聪慧、勤劳刻苦、正直善良,所谓人间美德,我都拥有,为什么却整天劳累奔波,连个最便宜的奥拓、云雀都没赚着?他们凭什么什么都有?哪来这么多钱?
望着远去的车影,我会忍不住骂道:“我×你妈!”
我的雄心壮志,也就在这一刻,从心中沸腾升起:总有一天,我要拥有中国最高最雄伟的大厦,有最大的集团公司,有最高级的轿车……总之,世上最好的东西我都会拥有。
《圣经》上说:上帝不会辜负一个勤劳勇敢聪明诚实的人。
李伟说:什么都是可能的,但希望永远在明天。
这么多的感想,是在短短的几秒内爆涌的。
挤上公共汽车后,呛人污浊的空气,摇摇晃晃的车身,站立不稳的人群,那一张张木然呆滞的脸,一双双混沌无光的眼睛,从一张张半开或大张着的嘴里呼出的口臭,很快就把我所有的思想淹没了。
空虚、绝望就和婚外恋一样,属于有钱、有闲、生活安逸的人。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再希望;只有奔波操劳,失败,再奔波操劳,再失败,再奔波操劳。
这就是我来海口头三年的生活情形。
如果我妈听到或见到,我一看见从身边驰过的好车就骂:“我×你妈!”一定会伤心难过得要死。
我母亲是一个具有古典情操且独立坚强的女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很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她能上山捡柴,下田沟摸鱼,发动我哥、我姐和我养鸡、养鸭、养兔、养鹅。这样,我们不但有鸡、鱼、鸭、鹅、兔、鸡蛋、鹅蛋、鸭蛋吃,有柴烧,省下的一点钱,还能给我姐买布做衣裤,买毛线织毛衣,买雪白的球鞋。再把我姐穿旧穿短的衣裤,改成我的衣裤。破了的衣裤,母亲在那破洞的地方贴上一块别的颜色的布,比比剪剪,居然能绣成一朵朵漂亮的花,或小动物图案,煞是好看。旧了破了的毛衣,经母亲的手又成了一件件新颖别致的毛衣毛裤,穿在我们身上。
扎着蝴蝶结,穿着漂亮衣裤,干干净净的姐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别人注目的风景,这一点母亲颇为自豪。
有一点,你可能难以想象,做这一切事情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家庭妇女,而是一个在资本家的家庭中长大的娇小姐,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某医科大学的高材生、校花,现在为某医院的主治大夫,会弹钢琴,会唱歌,会跳很美的舞蹈。因此,无论多么贫穷潦倒,她也不忘她的淑女风范和优雅得体,在人群中总是显出一付清高的小资情调。这使她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鹤立鸡群。
母亲唯一没有教我姐俩的是怎样恋爱,怎样调情。
她忘了这才是女人一生的根本。
香喷喷的饭菜,把我和姐姐养得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没有那个时代的面黄肌瘦。
母亲总是在吃饭时教我们,一个女孩子,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她说:“拿筷子,手离筷子要一寸远。太低了难看,好像手要抓碗中的菜;拿高了,显得尖钻挑剔。”
她说:“吃饭时,不要讲话,唾沫溅到碗中,谁还敢吃。”
她说:“女孩子,要笑不露齿。”
她说:“吃面条时,要一点一点往嘴里送,不要吃得呼噜响。”
她说:“凡事要靠自己,不要求人,让人瞧不起。”
她说:“养女不教如养猪。”
总之,我是有教养有尊严的家庭的女儿。
现在,为了一点工资,一口饭菜,常常求人,看人脸色,小心伺候,而且还一天至少要骂上二三十遍“×你妈”。
这大概就是我妈说的,没有教养,没有出息,像猪一样的女儿。
自从辞职来到海口,跟了李伟,一夜间,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旱涝保收、全包全养的国营单位,没有了房子、朋友和尊严。
母亲那时虽然清贫,可在普遍贫穷的年代里,她还是属于富有的,况且她有好的职业——医生。有三间平房,一个厨房,一个客厅,一个小院,和几件简单的家具。这样,她一天扫三遍地,擦洗三遍家具,简单的家也就不显得寒酸,而是一种朴素洁净的美。
一小块地,栽了一棵树,树下,鸡鸣鹅叫,鸭跑兔跳,小院生机勃勃,我们活得有生趣,有尊严。
是的,尊严,到了海口,我才真正体会到尊严对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连搁床的地方,也是租来的。时常担心房主,哪天忽然就涨房价,叫我们搬走;还要担心身份证,千万别丢,暂住证记着去办,唯恐哪一天,被当做盲流,塞进封闭污浊的猪笼车,像猪猡一样被拉走,圈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天吃二两半,挑沙子。
一个赤贫的人,哪有能力去保卫自己的尊严!
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说:一代不如一代。
我小的时候,母亲遇到难事时,会叹一口气说:“我儿时,带我的保姆就有两个,家里的长工光榨油的就十几个,哪里愁过吃穿呢?哪像现在!”
十几个人榨油,供一家几口人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
到了我这一代,带我们兄妹三个的,喂我们奶的,就只有母亲自己了。因此,洗澡的时候,我就能看见,母亲姣好的身段上,挂着两只长长的松松的乳房。它们破坏了母亲周身的韵味,晃晃荡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有理想,还满怀希望。
一次,我和李伟吃过晚饭,去看电影,正要横穿马路。一辆深蓝色的奔驰悄悄驶过,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它,跟着它走。李伟见此情此景,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叶儿,有天我一定让你坐上奔驰,载你去吃饭,去看电影,去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
“真的!”
“咱们自己的奔驰?”
“是的。”
李伟肯定地点点头,郑重地答应。仿佛他已是一位亿万富翁,或继承了亿万家财的阔少,正答应给他心爱的女人一份心爱的礼物。
我一下就高兴起来,刚才凄凉惨淡的情绪,已跑得无踪无影,仿佛那奔驰车,我们已交了支票,只等提车。
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口。
“谢谢你,李伟。”
我们的身旁,响起了一片喇叭声。
只要他答应了的,就一定会有的。
他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
叶子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金红的夕阳,紫色的云霞,透过绿树浓荫,给李伟英俊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光,使他的脸笼罩着一层辉煌的光晕,是那样的灿烂迷人。
我揣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揣着一心的向往和兴奋。手里捏着那张小纸片,像捏着我的现在和未来。
那是李伟打来的让我去海口的电报。
叶儿:
我在海口,我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奋斗。
李伟
1988年3月26日
发报的地址是海口市秀英乡杨沙村。
在这之前,我还收到李伟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背面是一座连绵的高山,山上是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道,直达山顶,右边有一行竖排的字:“哪怕这世上没有一条路,我也要和你一起走,开辟出一条路来。”
在你的面前,我是一个又笨又蠢的女人,多少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要将你遗忘。可是,多少年来,我没有一天,一时一刻,不想起你。
有一天,我梦见你死了,我惊吓得大声痛哭着醒来。我很害怕,心理书上说,梦见一个人死,是因为你潜在的心里恨他。
我那么爱你,我怎么能恨你?
于是,我又问算命的。算命的说,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亲人,没有再活过来,那么他就真的死了;如果是你的朋友,那他就要发大财。
这个答案,让我不知所以。
我觉得,我爱李伟,是那种狗一样的爱情:忠诚、守望、等待、追随、无怨无悔。
“你会讲白话吗?”
“你会讲海南话吗?”
“你会英语吗?”
看过简历后,坐在玻璃间内人事部的小姐或先生,总是这样问叶子。
叶子有些惭愧,亦有些不平:明明是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办厂办公司,为什么老让我们学你们说话呢?
“不会。”
她奇怪他们为什么一律都是那种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表情,似乎世界都在他们手中掌握。
叶子穿梭于海口的大街小巷,看见一间公司或工厂,就进去问:要不要招人。
一星期下来,火一样的热带阳光和强烈的紫外线,已经把她的皮肤晒成红黑色。
望着大街上,那些和她一样,进来出去,出去进来,匆匆行走奔波,寻找工作的人们,叶子心中有些失落。
到了傍晚,李伟下班后,骑单车来到约好的海口大道上的广告墙下,带叶子一起回“家”。
他们的小“家”,在海口秀英乡杨沙村。说是村,其实只有一户人家,在一个大土堆上,一幢红砖红瓦的新房。
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栽了好多树,有椰树、松树、棕榈树、芭蕉树。碧绿无际的甘蔗林,碧绿的树,围裹着一点砖红色,煞是醒目、好看。只一眼,叶子就喜欢上了这幢房子。
李伟在这里租了两间房子,一人一间,月租一百五十元。房东夫妇人很好,典型的海南人,胆小和善。夫妇俩带着一男一女俩小孩,养了一大群鸡鸭兔,还有一条大黄狗叫阿随。
都说海南人不讲卫生,可这家人,这幢房子,也许是新屋的原因,却很干净。
“叶儿,今天有希望吗?”
“没有。”
“别着急,看你晒得多黑。”
她有些惭愧地低了头,伸手摸了摸趴在脚边的阿随,阿随立刻伸过舌头,舔叶子的手和脚。
虽然在一起单独相处,已有一个星期了,叶子还是不敢正视李伟的眼睛和脸庞。
“怎么又低头了,叶儿,我是说,你别去找工作了,我养你,我不想你太辛苦。”
听他这样说,叶子有些感动。自小她就是个孤独自卑的人,虽然这一点,不为外人所知。除了她的家人,她很少与外人交往。
“你怕我找不到工作?”
叶子有些敏感地问。
“不是的,你这么好的人才,他们到哪去找?我是想说,我又加工资了,老板说我干得不错,从一千二加到一千五。”
“恭喜你。”
加薪总是让人欢喜。
叶子给他倒满啤酒,和他碰杯。
李伟把他宽大厚实的手掌,覆在叶子的手上。叶子的心中一惊,她本能地缩回了手,可是李伟又把她的手捉住了,这次,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叶子感到他的手心是那么的温热有力,一瞬间,幸福的暖流,袭遍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和身体激动得一阵阵颤抖。
李伟仍捉着她的手说:“咱们到外面走走。”
这个晚上,叶子把自己交给了他。
在那长满绿树长草的山坡上。
不为别的,只为她爱他。
从她第一次看到他,她就知道,他是她的,她是他的。
至今,只要微微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那遥远的天边橘红灿烂的云霞;就会看见无边无际的蔗林,被海风拂过的一阵阵一层层浮荡的绿波;就会闻到甘蔗林中空气的润湿清甜。只要微微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那青黛色的天,天边悬挂着的一颗清凉闪烁的金星;就能感受到他粗重灼热的喘息,环绕紧箍着她的那双有力的臂膀,还有他轻轻的抚触,舔吻和那贪婪得似要吞噬、穿透、溶化、搅碎她的吸吮;只要轻轻闭上她的眼睛,她就会想起他颤抖的全身,和那句“啊,你还是个孩子”。
当时,叶子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自此,李伟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凉,冲完凉就要她。他们日日夜夜沉溺在肉欲的冲动、需求、贪婪和欢愉中。
叶子感到幸福快乐无比。
再次出去打工,是半个月后,叶子穿上了李伟为她买的那身乳白色真丝套装,显得纯洁、青春、端庄。
面试时,两位男经理,盯着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半天才惊叫:“哇,好靓呀。”
尽管她还是不会白话,英语也不灵光,伟力公司还是录取她做了总经理办公室的文书。
女人的美真是无价的资本。
叶子,是在一夜间变漂亮的。
这是因了李伟,她这样认为。
她原来皮肤黝黑,身材粗壮,戴着一副琥珀色宽边眼镜,一副土头笨脑的样子。为此,她一向自卑少言。
和李伟同居后,她的肌肤,在一夜间变得雪白细腻,身材变得丰满窈窕,富于韵律,脸部线条秀美流畅。
李伟抱着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遍遍抚摸、亲吻她白皙、泛着珍珠光泽的身体。
“真美!”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赞叹。
星期天,他花了三千元,为叶子买了一副黑框圆形、铬质框架的眼镜,使她的圆脸变得秀丽白皙。另外,他还为叶子买了深绿色的麻质套装,真丝乳白套装,和一条冰蓝色软缎连衣裙,三双与之相配衬的凉鞋和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