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不寒杨柳面,正是春暖花开浪漫时。
向往常一样,黎明刚刚来临,祝府已然苏醒。丫鬟小厮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新季节,总伴随着新气象。太阳暖暖上移,正是春光明媚之日。依林管事吩咐,翠心跟着几位丫鬟将储藏室中的物品小心地搬到院内晾晒。这些字画、雕塑都是祝员外的珍藏,悉数用厚厚的油纸包起来,除了个别有些泛黄,其余都崭新。
林管事吩咐好后,便离开前去安排其他事。他的身影刚消失于众人的视线,沉默的氛围便热闹起来。
“也不知道这些字啊画啊有什么好的,值得老爷公子们这么宝贝。依我看,还不如几个馒头呢!”最小的丫鬟绯娴摊开一幅山水画,上面只有寥寥数笔的墨迹,还没有她家门前的山好看。这些大富人家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着啥,偏爱好这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还容易破损的东西。
“瞧你那傻样,心里便只有吃!就是因为我们不懂琴棋书画,才只能当一辈子的丫鬟。”翠心刚进来时也懵懂无知,自然知道这前几天才入府的小丫头心中在想啥,“这叫精神享受,你懂不?”
周围的丫鬟也跟着笑起来:“翠心姐姐说得在理,能入祝府熏陶,说不定以后还能找个好婆家呢!”
谈起婚姻大事,几个丫鬟又各自羞红了脸。她们在入府时都签订了五年的协议,时间到了便可以任意决定去留。易陵城繁华,可要嫁个好人家却并不容易,大户人家谁会要她们这样的丫鬟呢?若有幸被哪位公子看上做妾,便是天大的福气。
“我看啊不一定。”手脚灵活地将画摊在平整的大理石上,绯娴神采飞扬道,“咱夫人不就是猎户出身,没读过书吗?我爹爹说,女人啊最重要的还是外貌和德行。”
听到她提起齐露,翠心瞬间严肃,语气颇不客气:“夫人的事哪是你我可以评说的。你进府不久,要想好好呆下去便管好你这张嘴。”
其他的几个丫鬟也低下头不言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气氛骤变,绯娴不知道哪里说错了,怕再惹怒翠心等人便不敢再开口询问。
“哎呀!这张画怎么被虫蛀成这样了?”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工作,聚集到一起。不同于其他被油纸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字画墨迹,这幅画被人随意丢在画桶中,以是丫鬟在清理画桶时才在底部发现。泛黄的宣纸布满了密密的破洞,纸张脆弱得仿若轻轻一捏便会碎开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发现画的丫鬟将目光投向资历最老的翠心。
从背面只隐约看得出是一幅画,丫鬟试探道:“要打开看看吗?若是不重要……”
“不行”,知道她要说什么,翠心立马打断,“想是当初主子们太匆忙忘了添加保护层,由我先去问问林管事。”
这也匆忙得过分了吧!别说一般的画需要多道程序加以保护,这画连个卷轴都没有。其地位可想而知。
都是些不知轻重的丫头,翠心垂眸,看来她得找个时间好好给她们上一课了。“你们继续做事,我去找林管事。”说完便拿着画离去。
自龚晓兰被人劫走,祝员外便增派人手在外寻找,如今已过去一年多,依旧音讯全无。当得知吴攸已安全回溪羽谷,翠心久久不安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溪羽谷和逍遥峰果真神速,能在几天内便找到人。只可怜龚晓兰无依无靠,如今依旧下落不明。
远远便看到大堂中的身影,翠心脚步一顿,随机恭敬地走进去。去年夏天祝浩林便恢复成以前那个温和的少爷,看似软弱可欺,实则心思缜密,将祝家的产业全部接手过来不过半年多,便整顿好祝员外留给他的烂摊子,并又发展了茶叶、酒楼等产业。
看过林管事的账本,祝浩林点头示意:“南方可安排好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少爷发话了。”林管事恭恭敬敬道。这位少爷经商天赋异禀,在怪病痊愈后尤甚从前,短短时间内便开始向南方发展,若是老爷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想着死去的祝员外,忠心耿耿的老奴便泪湿眼眶。自龚晓兰被劫走音讯全无,祝鸠铭便每日噩梦逐渐消瘦下去,最后在去年秋天驾鹤归去。以命来偿还内疚,在地府相遇,原尚书大人也没有理由责备吧。
“老爷,林管事。”给两人作礼后,翠心低头双手奉上手中的画,“这是奴婢们在清理字画时发现的,奴婢不敢善做处理,请老爷明示。”
祝浩林“嗯”了声,示意她打开。纤手剥纸,小心地将粘在一起的画摊开。虫洞不少,还是能看出画中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
梅花下,花瓣零。少女穿着已看不出颜色的名贵衣裳端坐在树下,扬唇轻笑。没有惊艳的容貌,没有妖娆的身姿,就那么坐着笑着,好似邻家小妹妹,随时都要从画里跑出来。
大堂内,寂静无声。
熟悉的眉眼与微笑重现眼前,告诉他哭也是勇敢。
那年他取得千年雪芝归来,心心念念的人已成一副冰骨。他在尸体旁独守两天,直到祝鸠铭赶来将尸体入棺。回到祝府的第二天,他又恢复了以前模样,温和对待每一个人,认真完成祝鸠铭教给他的每一件事。**的出现和死去对他就像一场梦。祝老爷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再禁锢他的自由,而且不少工作都交由他处理。
那一天,他正在核算账本,祝鸠铭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将手中的画交给他。浩林,这是晓兰的画像,你瞧瞧。他嘴上答应,待核算好后我再看。祝鸠铭满意地点头出去,温和的眼变得犀利,毫无在意地将画丢进了旁边的画桶中。
我恨奸臣当道夺走我爹爹的性命,却又感激上苍让你我重逢。
这是龚晓兰复原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整个身心都在齐露身上,根本就没有多想。她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可是他却错过了她!
祝浩林脸色苍白得可怕。
十八岁那年,他刚取得祝鸠铭的同意独自去谈一笔生意。生意很出乎意料地成功,返程的路上他又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便绕道去了霞山。
夏季霞山积雪依旧,只不过山腰多了条长长的冰梯,一直蜿蜒到梵天道门门口。听说这条道是自己未来岳父所建,祝浩林只轻微抿了抿嘴。吩咐随从们在山下等候,他独自沿着记忆而上。望着与蓝天明显分离的交界线,他独立雪山上,辨别方向。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上天垂怜,当年的洞穴还在,不过小了很多。如今只堪堪能容纳三人。本该废弃的洞穴,干净整洁,不大的石桌上摆放着水果鲜花,平静的心紧缩,祝浩林祈盼等待着,终在一天后等来了这个洞穴的主人。
那是个容貌普通的少女,身着棉衣,脸上带着淳朴笑容。那张平凡的脸,与记忆有所差别,又有所重合。
看见他,少女有些惊慌失措,手中草帽应声而落。她又惊又喜地问他:是你回来了吗?
声音飘荡在雪山上,洞穴中,心坎里。
祝浩林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忘不了她的音色,忘不了那双眼,忘不了那双眸,千言万语都融化于其中的眸。
上天是公平的,在剥夺人快乐时也总会留下什么。娘亲逝去后他便将内心深藏,如今那坚硬的心破开一道缝,一道只为她而开的缝。
可笑,真是可笑……原以为拥有了全世界,原不过是虚幻梦影,掉进了陷阱中。
祝浩林一路大笑,好几次都被路旁的杂草绊倒,浑浑噩噩地往内院走。沿路的丫鬟小厮愣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询问。那副疯癫模样,尤甚患病时,有人在心中叹息,好好的老爷又发病了。
祝浩林走进内院时,齐露正坐在用藤蔓做的秋千上,用平凡的眼望着白云从南边飘到北边。他来到她身边,她往旁边挪了挪,像往常,示意他坐到身边。祝浩林岿然不动,眼里是化不去的肃杀。
该来的总算是来了。齐露凄凉一笑,她等这天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自己是猎人的女儿,久到都快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进入祝府。
漫漫柳絮从池塘边的柳树上飘洒下来,如鹅毛大雪,飞舞在两人之间。
“是我骗了你,你打算怎么做?”精明严苛不复,卸下伪装,她又成了那个在霞山无忧无虑的山之精灵,内心坦荡无惧。
那双眼变得赤红,一只手紧紧地掐在齐露的脖子上。无需再问,这力度便告诉她了他的愤怒与恨。轻轻闭上眼,嘴角浮现凄凉的笑容。后悔吗?鸠占鹊巢,为满足自己而陷他人于不幸。
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想到远方等待自己的人。一命换一命,没有悔意,只有遗憾。
手上力度又重了几分,祝浩林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杀人。那脖子是如此的细,即使他不会武也能轻易掐断。
杀了她,杀了她!若不是她,你便能找到她,你就会悉心呵护她,你便会守护她一辈子……
都是这个女人,都是这个女人……若没有这个女人的存在,她便会原谅你,便会回到你的身边。还不动手,你还在犹豫什么?
决定她生死的手松开,理性压倒感性,祝浩林松手。齐露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谁派你来的?”冰冷的声音硬是冻住这满天柳絮,春意退去,寒冬压顶。
她摇头,说不得。
“隐元钥的密室,你是泄露出去的?”见她点头,他笑得轻蔑,“那群蒙面人也是那人派来的?”
病好之后他便开始查探此事,可对方做得干净利落,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江湖上,能将事情做得这么完美的可不多。
“有什么是你能说的?”温润的脸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齐露心绞痛,她知道若得不到他想要的,那遭殃的便不是她一个人了。
他是那个温良的公子,是儒雅的书生,是神秘的无价公子,但同时也是个精明的商人。商人的身份便暗示着他心狠手辣的另一面。
“是我贪慕荣华富贵,与我阿爹……”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他颇为不耐烦地打断她。与这般的他相处,齐露感到恐怖。原来,那些温柔宠溺,从来都只是他给她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