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繁走后，曲绯一直没有回屋子。
她就坐在刚刚的位置，广袖下的双手依旧绞着，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口中心中尽是苦涩。
话是这么说，她却也不知道，那郎君说的话，是否当真。
如今这乱世，若不是自己此时身处极难动荡的吴郡，也不过是朝生夕死的光景。
图安人的铁蹄已经已经踏破了边境防线。唐繁虽说的轻描淡写，但却瞒不了从小读了父亲恁多书籍的曲绯。
长州商州，是有名的坚硬防线，高宗在位时，曾召集三万徭役用时五年加固城墙，期间病死累死的劳工不计其数。
劳工日日劳作，夜夜恸哭，这才用自己的血和泪砌成了一堵一堵十余丈的城墙。完工之时，高宗在重庆殿中，向天下宣读罪己诏，其中便有这样一句：“以吾一人之罪，换万民百世之安。”
多么坚硬的城墙啊，才守了不足一月。
若不是情形已然紧急如斯，矜贵无比的旷逸之家桓氏，又怎么可能急着将自家的温雅端秀的女郎，送给那些粗鲁武将为妾！
所有人都在纵情声色，所有人都在夜夜笙歌，又有谁会将一时的承诺放在心上？
她无父无兄，好不容易入了桓氏，家族却也对她不喜，也却是因着当下乱世，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家族庇护。
否则，她一弱不禁风的妇人，即便有再多财产，也早晚会落得一个身无长物，身败名裂的下场。
想当初，夷人侵犯时，不知多少江北贵族被杀被毁，便是那些高贵无比前朝世家的嫡子嫡女，也在逃亡途中或被杀被辱，连整个尸身都不曾留下。
想着想着，曲绯似笑非笑无奈摇头。
罢了，罢了。
姨娘，阿珩不能听您的了。
母亲要将我送给六旬太守，亲舅要将我送给七旬高官。
那个口口声声说倾慕我的郎君，却还要我为着一个当下最最不值钱的承诺，等上月余。他可知月余之后，我可能便只余一身尸骨了……
姨娘，我还想活啊。
天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了。
微凉的风呼啸着吹过院子，那声音好像在哭。
才收拾好碗筷的阿楠见曲绯还坐在庭院正中，风雨欲来的空气冰冰的凉，她家女郎却汗湿了额发。
她急急迎上，道：“女郎，你是不是病……”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话声一顿。
只见这时的曲绯，长眉一扬，竟是灿然笑了起来。
她这是真正的大笑，带着看穿世事的洒脱，明媚，舒朗，却又无奈，脆弱。
这笑容，虽然来得不知所谓，阿楠却觉得，有一种倾人城国的，摄人心魄的美。
女郎，真是太美了。
她怔怔地看着曲绯，只觉她这般笑容，似是服了输认了命后，带着无尽地悲哀和苦涩，步入一个必死之局。
那唇边的笑纹，似是细小的鞭子般，一下一下，轻缓却不容置疑地抽在心尖上，势要将看到她这般神情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为她心疼，为她悲哭。
阿楠怔然过后，跟着她的笑容，鼻头一酸。
曲绯靠着阿楠，还在弯着眉眼，不管不顾地笑着。
好不容易，她的笑容微敛，看到身边泪湿了眼圈的阿楠，疑惑道：“阿楠，你这是怎么了？”
阿楠合眼，将眼中的泪水抑了一抑，道：“女郎，若是心下有难事，哭就便是了。何必这般为难自己，也叫奴家心疼。”
曲绯闻言怔了一下，她眨着眼，一脸认真地向阿楠说道：“若是我哭，你就不心疼了？”
她说到这里，见阿楠还是一脸心疼不忍的样子，也不愿多说，便伸手在阿楠手背上拍了拍，轻声道：“莫要哭了，去找个人给我量体，我要裁几身衣裳。”阿楠闷声应了，转身欲走，却见一桃粉色衣裳的小婢女进了院门。
那小婢女虽是下人，却衣着光鲜，举止端雅。她踩着碎步站定到曲绯面前时，那仪容姿态，瞧起来和桓氏其他女郎，并没有什么区别。
曲绯认出了这婢女是桓辰鱼身边的阿稚，上次传话见过的。
见她轻轻一礼，垂眸笑道：“今日天气不好，眼见就要下了雨。左右也是待在屋中的无赖时辰，我家女郎便差我来问上一句，想请女郎过去说说话。”
上一次，桓辰鱼来到曲绯院子中，她二人就相谈甚欢。如今，她身陷泥潭，更是不能怠慢这嫡姐。
她扬眉一笑，道：“烦请小娘子带路。”
又是不过百八十步，曲绯便进了桓辰鱼的屋子。她正在就这一盆滚水的热气熏脸，见曲绯来了，便接过身边婢女递来的锦帕，一边擦脸，一边笑道：“阿珩昨日可曾叫人为难？”
曲绯正在四下望着屋中陈设，桓辰鱼开口时，她的眼神刚好落到一面镶了红玛瑙的八蝠四方铜镜上。
这桓氏，当真是富贵啊……
回过神来，见桓辰鱼正定定看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怕是自己过分热烈的眼神，又叫人瞧了笑话。
曲绯面上一红，心下恨恨，怎的一见这嫡姐，便总是要丢上点丑。却是嘴上未停，道：“不曾。”
桓辰鱼素来不咄咄逼人，见她面色通红，也不讽她，道：“昨日我先行离去，便是想若是那张氏碍着有我，日后保不齐还是要找你。”
言毕微微一笑，抬手为曲绯倒上一杯酒。
曲绯闻言，似是桓辰鱼做了什么不思议地事情，双眼怔怔看她。
自己这只比她身边婢女身份高出一点点的外家庶女，她竟这般耐心同她解释。
她明明知道，这嫡姐大约是养在深闺里太寂寞了，将她当个新鲜物事才来理睬几句，可被面前女郎温柔的笑容所感染，她竟觉得一片烫意，烈烈凛心。
眼前曲绯的心思桓辰鱼可不知道。她拿着从母亲那里讨来的花样子细细看着，显得很开心。
曲绯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暖意。
等曲绯喝完一杯酒，桓辰鱼又叫人倒了一盆滚水端到曲绯眼前，道：“阿珩熏一熏脸罢。”
曲绯看了看眼前的木盆，蒸腾而起的水汽中，带着清淡悠远的木樨香。
她从善如流地将脸凑近，任清香的水汽漫过面上的每一个毛孔，觉得格外清爽自在。
半晌，边上的婢女递过一块锦帕，她接了过来擦拭，似是想起来什么，对桓辰鱼笑道：“阿萱怎的想起来叫我蒸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