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普及：左冯翊和右扶风是官职名，与京兆尹齐名，是分管京中事务的地方长官。
“前方是朱雀台。”
韩墨推着曲绯一路向前，看着曲绯把桂花点心的油纸拆开摊在腿上，一口一个吃得香甜。
“唔。”曲绯口中含着食物，含混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韩墨瞧着她的样子，觉得好气又好笑，想她和儿时一样，无论生气伤心成什么样子，闹过之后从来也不耽误用饭。
一只焦黄的点心伸到他的嘴边。
“这吃食甚善，你尝尝。”闷闷的声音传来，随着话音落下，眼前的点心还晃了晃。
韩墨面色微红，张了口刚要去吃，却听曲绯惊声喝到：“噫，前方怎的这么多人，韩墨我们去看看。”
说罢不动声色地将点心塞入口中，回头看向他，捂嘴惊诧道：“诶呀，韩墨你张着口是要作甚？”
韩墨瞧着她那摇头晃脑的狡猾样子，嘴里还含着一块点心，低声喝到：“曲绯，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曲绯连忙坐好，将腿上的点心双手捧到韩墨面前，俨然一副韩墨是因着她没给他吃点心生了气的样子。
韩墨长叹，见周遭有人将目光投向他二人，连忙不自然地轻咳两声，不再看她。
曲绯戏弄得逞，便也不再过分，拿了点心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方才上了白沙堤，曲绯曾惊叹吴郡不愧为国都，小小夜市街上之人似乎都多过茂川全城。
却见那朱雀台边，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现下看来可比街道上热闹多了。
“韩墨，这台上何事？”曲绯问道。
韩墨眯着眼睛，透过重重叠叠的黑色头颅，看到了高台上坐着的几人。
“是吴郡名仕在清谈，你可要去瞧瞧？”韩墨问道。
曲绯在茂川之时也曾见父亲与人清谈，那些人中不乏远道而来的各地名仕，那时的父亲句句荟萃字字珠玑，词句华美音调悠扬，经常叫曲绯听得醉了去。
如今到了吴郡，在这个随便就能见到青鹤帝师和南平君的吴郡，也不知能这般清谈的会是些什么神仙人物。
她轻轻点了点头。
韩墨推着轮椅，并未走通向朱雀台的大道，而是绕到了台侧的一条小路。
曲绯只觉距朱雀台更近一分，周遭人的交谈议论声便更近一分，耳边所听到的便又更多的文士之言，只觉比街上的聒噪嘈杂更加悦耳些。
“韩扶风，今日怎的出门了？”
耳边传来一年轻郎君的声音，曲绯抬头，见几名相貌清俊的文士聚成一堆，见韩墨过去，笑着招呼道。
“陈冯翊。”韩墨微微拱手一礼，却不答话。
那陈冯翊见他这般冷清样子也不恼，他眸光一闪，瞧见了柔柔地坐在轮椅上的曲绯。
他望着曲绯轻笑道：“原来是有佳人相陪，怪不得韩扶风终于肯出了院子。”
韩墨微微颔首表示回礼，“不知冯翊能否在前方帮我二人寻个位置？”
陈汉与诸文士闻言皆是一怔。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你听听，你听听。”那陈冯翊笑的最为夸张，眼角都笑出了泪来，“共事二载有余，这还是韩扶风头一次叫我帮他。”
说罢将脸凑到曲绯面前，距离之近只叫曲绯仰了脖颈努力后退，见他探究的眼神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道：“我倒要看看，是个甚么样的女郎，值得韩扶风向我开一次口。”
韩墨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将轮椅向后拉了一拉。
“噫，这还护上短了！”陈汉见韩墨今日总算是露出了点人气，不由忘了形，一条手臂揽上韩墨的肩道：“老弟莫慌，我家中已有妻妾，不动你这小姑。”
韩墨将那条手臂往下一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汉见他有些不悦，深知这韩墨石头性子，闹过头了怕是明日应卯他对自己的脸色不会好看，这才微正了神色，道：“秦桥在前头，你且去找他，叫他给你这女郎找一个避人之处，省得叫人冲撞了腿。”
韩墨抱拳相谢，也不多做寒暄，便推着曲绯向前走去。
待韩墨离去，文士中一人还望着二人远去地背影，轻声道：“这小姑当真是芙蓉面貌秋水之姿，虽是有些残疾，但吴郡士族小姑，倒是鲜有这般像样的。“”随后轻叹苦笑道：“韩扶风有福气啊。”
方才曲绯在他众位郎君中间，不慌不乱，安静而坐的样子优容气派，叫他们自然而然将她归至士族小姑中。
却有不在他人之列，长相俊美得有些妖冶的郎君轻声说道：“吴郡士族女郎我也算见得七七八八，怎的从未见过有人有这般姿容气度。”
诸文士侧眼一看，在看清了那人面貌后敛颜一礼。
那青年微微回礼。
“这女郎不是虞氏小姑吗？”陈汉问道。
那青年摇头，道：“我族并未有哪一女郎有这般腿疾，怕是姜氏的罢。”
说罢轻笑：“不慌猜了，这般风姿的小姑一旦露了面，身世什么的很快就会传开了。”
诸人皆点头称是。
“七郎怎的不去台上，吾等正待见您舌战英姿呢！”一青年文士道。
那虞七郎挑眉苦笑，玉白秀面上因着气恼染上一层微红，看不尽媚态风流：“那姜三今日非要论那灭神之说，我心向道，又怎的能与他掺和？”
说罢还将手轻轻一甩，明明是表现气恼的动作，落在众人眼里，却只剩了娇柔之气。
陈冯翊看着眼前媚色如玉生烟的虞七郎，心下暗暗肖想，若眼前这人是个女郎，又该是怎个风华绝代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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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七诸人说话之间，韩墨已经带着曲绯在朱雀台边寻了个妥帖的位子。
还未等韩墨将轮椅停稳，曲绯便听一沉稳安然的声音自台上传来。
“神固非质，形固非用，不得为异，其义安在？”
曲绯凝眉思索，只道他们讨论的是形神之事。
抬眼一看，那朱雀台横竖各约十丈，四边各置了几张塌几，两边坐着以宾客身份出席的文士，方才说话的是一慈眉善目的白眉老僧，坐于客位。
“这是寒山寺的西宇禅师，已逾耄耋之年，是吴郡有名的高僧。”韩墨在曲绯耳边轻道。
曲绯微微颔首，挑眉往主位上看了看，心道能与这般高僧清谈能是何等人物。
她透过重重叠叠的广袖华服，和横亘在其间的因着沉思而凝重的空气，看向主位上的那个人。
呼。
曲绯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竟然不可自抑地轻笑起来。
风卷起了那人琉璃白色的袍袖。
见他薄唇微张，仿若月光流泻般温润清雅，“形神名殊而体一也。”
四下无声，周遭人都在低头沉思。
曲绯敛眉，心头灵光一闪，看着那高台上素手抚琴的高华男子，低声笑道：“无赖。”
就在这时，高台上，那个一身素白恍若仙人的人，忽然转过头，向她的方向瞟来。
曲绯心急想避，却见自己避无可避，只得抬手虚虚掩了面。
高台上那人，也只是随意瞟了一眼，便将视线收于琴上，不再看来。
曲绯见他这般情状，便放了手凛然坐好。
却未曾察觉自己的心已随着他这一眼而狂跳如鼓。
西宇禅师似乎也想通了这般诡辩的说法，他微皱了眉，随即又和颜悦色道：“名既已殊，体何得一？”
琴声未歇，甚至连节奏都未曾改变，还是如之前一般，宁静的，温柔的，如春日阳光下融化了的清澈河水，慢慢滋润了干涸了一冬的河床。
连他的眼眼神，都是一如之前明澈高远。
曲绯又是眉头一皱，这问题当真麻烦，名不一样，体自然不一样了，四两拨千斤般把之前丢给他的包袱又丢了回去。
身边的韩墨也微微凝眉，陷入了苦思。
半晌，台上之人琴声稍缓，轻轻吟道：“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四下无声。
曲绯仔细想了想他这番话，瞬间如醍醐灌顶，整个脑海骤然明晰。
是了，是了，哪有锋刃没有了，刀子还存在的道理呢,神之于形便相当于锋刃与刀，若是不能共存，那便只能共同陨灭了。
多智而近妖也。
好聪明的人。曲绯望着高台上那一抹无瑕，心中敬佩只叫她想要深深福上一礼。
周遭慢慢响起说话之声，众人都是恍然大悟，鼓掌夸赞，大声叫好。
“驳的好！三郎，驳的好啊！”
“我就知道，南平君定会无虞！”
“姜北辰名不虚传啊！”
更有的女郎，呼喊着南平君的名字，激动不已直至潸然泪下，最后竟然径自昏了过去。
却看高台上那人，依旧不急不缓地抚着琴，月光顺着他高华的脸上流泻而下，仿佛眼前的高僧，仿佛周遭的众人，都似是自己的三五老友，这般情状，并不是所谓的朱雀台轻谈，却只不过是随随便便交谈几句。
一切都不过如此，一切都不足道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