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继续待了三天,也就是到了六月初八的时候,客栈外多了一个女人。她带着她的全部家当——二十两银子,要苏月曦帮忙杀一个人。那个人,是附近一带最负盛名也最负恶名的剑客。
“你为什么要杀他?”苏月曦问。
“他侮辱了我和我妹妹,还杀了我爸爸妈妈,我要为他们报仇。”
“你知不知道二十两银子根本雇不到杀手?”苏月曦说:“很抱歉,我的人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活,这点银子不够,所以我不能帮你。”
“如果你嫌银子少,我可以等。”女人坚持着。
“不用,我接。”夜曦旻从客栈里走出来,接过女人的银子,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可惜了。你要找人报仇,谁能够拒绝呢?”
苏月曦忽然一巴掌甩到夜曦旻的脸上,声音冷冷的:“这样你会死。”
夜曦旻揉了揉脸:“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忽对着苏月曦笑了:“假如我死了,你会为我哭的对吧,就像你为北秋哭一样。”
苏月曦微微一怔,下一刻夜曦旻的脸在眼中迅速地放大。夜曦旻忽然狠狠地拥抱了他,几近凶狠地亲吻她的面颊,然后把她推进我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句:“你小子,给我照顾好她!”
这一天,黄历上写着“大暑,伏旱即临”,夜曦旻第一次没有听苏月曦的话,接下了这个女人的单子。
苏月曦一把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扑了几步,想要把夜曦旻拉回来,但却因为什么也看不见而被客栈的门槛绊倒在地。我试着去扶她,却被她继续一把推开。
“夜曦旻!你混蛋!”
苏月曦突然哭了,毫无形象地坐在客栈的门槛上。
我抬眼朝那个渐行渐远的男人望去,漫天黄沙中,却只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
十六年前,苏月曦二十岁,晋北秋二十一岁,夜曦旻二十四岁。
那一年,北方的戎狄在边界上燃起了战火,半月时间就侵入了中原。
晋北秋主动请缨,被任命为征西将军,官至二品,率领十万大军奉命西征收复失地。夜曦旻被他任命为前锋将佐,统帅八百铁骑。而苏月曦,则伪装成了晋北秋的侍卫,也随军出征。
八千里路黄沙尽,将士执戈不思家。
在洛邑的黄金台上,晋北秋将祭品的血泼上了大旗,夜曦旻则敲响了开战的鼓点,战征正式打响。晋北秋带领军队一路上势如破竹,收复了之前被戎狄军队侵占过去的土地,将战线向外一直推到了阳关。但没有人想到,在他们将要以阳关作为据点继续进攻时,却遭到了戎狄军队的疯狂反扑,由攻转守,双方陷入了僵持的阶段。
而这一打,便是一年。
十一月十二日,冬至。
阳关被漫天的雪花掩盖,从远方看过去就像一座突兀地矗立于平原之上的小山。这场雪已经下了三月,很多的士兵手脚都长出了紫红色的冻疮,而从王都洛邑输送来的物资还要七天左右才能到达。
晋北秋站在关卡上,遥望驻扎在一里开外的胡营。苏月曦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给他披上一件裘衣。
“丰年好大雪啊,来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晋北秋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这天下,会不会也是风调雨顺。”
苏月曦笑:“那些戎狄蛮人这几天消停些了,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能打完了。你啊,这天下有那么多人,风调雨顺可不是靠你打几场战就能实现的。你一个一个关心过去,还不得累死。”
晋北秋笑着摸了摸苏月曦的头发:“知道了。”
他忽的一顿,无比庄重地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小苏,等这场战打完以后,我娶你。”
苏月曦一怔,脸上一片通红,慌慌张张地把晋北秋推开,站在离晋北秋数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这唐突了。”晋北秋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我可以等的。”
夜已过半,乌云间透出点点月光。
夜曦旻走上城墙,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怔,而后便默默地退下了,独自隐没在城楼转角处的阴影里。
关外忽然传来苍凉的笛声,晋北秋微微皱了眉,走到城楼边上,向下望去。
五百步外是戎狄军队所设置的拒马和栅栏,此时此刻,一个披着灰色大衣的男人一面吹着笛子一面从军队中走出,一直走到了距离阳关四百五十步的位子,大胆而精准地将自己置身于弓箭的射程之外。
“这群蛮子想要干什么?”苏月曦问。
“示敌以从容。”晋北秋神情严肃:“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他们军中的储备还充足,继续以逸待劳地围下去,败的只会是我们。”
“城楼上的可是晋少将军?”城下的人竟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
“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而已。”那人继续说:“明日正午,我家大王必亲自率兵攻城!”
晋北秋冷笑一声:“终于敢出来了么?明日正午,晋某便在此处恭候!”
“北秋,明日你得小心行事。”夜曦旻从转角处走出来:“他们不是那种会贸贸然进攻的人,必定有诈。”
这时,一段让晋北秋感到无比熟悉的曲子响起来,从那个戎狄人的羌笛中冲天而起,盘旋着飘上了阳关的城楼。凄凉哀婉,而城楼上的众人只觉得心中一寒,莫名地思家。
阳关内突兀地变得乱糟糟的,杂乱的声音逐渐地响了起来。
这是东陆的音乐!
这是我们家乡的音乐!
“四面楚歌那一套么?”夜曦旻冷冷地说,忽然转身离去,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张黑色的四尺长的角弓。
弯弓、搭箭、振弦、发矢,弦上“嘭”的一声响让漫天的雪幕都为之一震。
笛声乍断,众人便看见那个戎狄人好像奔溃了的沙袋一般倒下,雪地里一朵浓腥的花悄然绽开。而夜曦旻刚刚射出的箭则深深地插入了那人身后一丈远的雪里。
第二日,辰时三刻。
这一连三月的雪终于停了,苍白的太阳高悬天空,时不时被流动的云掩住。
阳关上下皆是旌旗招展,这一战,看来究竟是要分出个胜负。
城楼上,夜曦旻坐在离晋北秋很远的地方,默默地给自己的刀上油打磨。他并不擅长用刀,比起这种制式的大砍刀他还是更加喜欢自己做杀手时用的两把短剑,但短剑在战场上几乎发挥不出任何作用。军队的武器都在追求着更长,更锋利,若是拿着短剑上战场,你来不及近身就已经被人用枪矛刺死了。
一片阴影忽然将他笼罩,一股淡淡的香气从身前传来。
“什么事?”夜曦旻头也不抬地说。
苏月曦咬紧了嘴唇:“等会儿打起来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北秋。”
“我保护了他三年了。”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笑:“我知道怎么做,你就放心好了。”
“嗯。”
“呜——”
战争的号角被吹响了,鼓点敲起。晋北秋从城楼上看过去,看见戎狄骑军像是一群饿狼一般发动了冲锋,只是一瞬,便推进到四百步开外。
“射!”晋北秋挥手下令,蜂蝗一般的箭雨从天空中垂落,一轮强有力的抛射直接带走了最前方那几排骑兵的性命。
“北秋,你看!”夜曦旻忽然惊讶出声。
晋北秋朝戎狄军队的中后方看去,看到在密密麻麻的戎狄军队中,三具巨型攻城器械被一群士兵推动着缓慢前进。这些攻城器的最顶端,几乎能和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巨型投石车?”晋北秋眉头紧皱,“他要用石头轰开阳关的大门吗?”
“我看未必。”夜曦旻神情严肃,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巨型投石车停在五百步外,身形精壮的戎狄士兵****上身,在车前点燃了火堆。他们从火里铲出巨大的火团,放到投石车的投臂上,调整方向,对准了城楼!
“放!”
陆续响起的三声闷响,好像砸在了阳关上众人的心里。那三架巨型投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三个巨大火团划破天幕,好像三颗小型的陨石,落向阳关的城楼里。
“北秋!”苏月曦突然大喊。
一颗火流星携着万钧之势从天而降,直朝着晋北秋砸下来。
苏月曦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但她只冲了一步手中的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那个并不高大的男人举着盾牌大喝着向前,将晋北秋护在身后。在轰然巨响中,火团炸裂成无数碎片,盾牌也被炸成了废铁。夜曦旻盾牌脱手,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
苏月曦急忙扑了出去,一把接住夜曦旻的身子。
夜曦旻擦了擦嘴边的血,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自嘲一笑。“我没事,那不是石头而是木头,还砸不死我……我早该想到的,他是在借风。”
火团的碎片四散,带着未尽的余势落进了阳关里,好像下了一场火雨。同时,夹杂着硫磺的浓烟在阳关中弥漫开来。
“北秋,怎么办?”苏月曦扭过头去问晋北秋,却看见晋北秋面色死灰。
“阳关……要破了。”他说。
在城下,攻城与守城的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
戎狄军队没有像之前攻城那样使用云梯攀上城楼,在残留的骑兵冲直阳关之下时,一支全身白衣的骑兵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像一只尖刀直插向阳关的城门。而这支骑兵也真的是一把刀,他们成排列整齐的两队,队与队之间是巨大的攻城锥,由马鞍上的汉子各腾出一手抓紧了它。
城楼上射下的箭矢依旧密集,但是他们连身下的马匹都武装到了牙齿。箭矢不断地落在他们身上,但是能够射穿他们身上厚厚的铠甲的少之又少。
攻城锥在距离阳关只剩二十几步远的地方被那支骑兵合力抛了出去,直射向阳关的城门。骑兵们的力量和马匹带来的加速度让这支攻城锥在抛出后变成了一只足以洞穿一切的神之长矛,只一下,阳关那厚达四尺七的城门就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但如此厚的城门也并非没有建树,那支攻城锥卡在了门上面,变相的等于堵住了刚打出来的洞口。
那只戎狄的骑兵抛出攻城锥后迅速地调头返回,但是一个个也不忘回头再射出一只带着包裹的箭。箭也一同落在了城门上,包裹破裂,油腻的液体却弄得整个城门都是。
当城内的守军还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的时候,戎狄的军队第一次射出了他们的箭,火箭。
几只箭扎在了城门上,城门突然就熊熊燃烧起来,烈火不止,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高温令阳关坚固的城门逐渐的扭曲变形,只要再来一次刚才的攻城锥那样的轰击,这阳关就是破了。
晋北秋面色难看:“传令下去,阳关不行了,准备突围。”
“不可,阳关若是丢了,那关后的黎民百姓该如何自处!”夜曦旻一皱眉头。
“那你说如何!”晋北秋突然咆哮起来:“难道要叫我的士兵去死吗!”
“总之,我不会让无辜的百姓死!”夜曦旻狠狠地盯着晋北秋的眼睛。
两个人彼此对视,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苏月曦轻轻一拉夜曦旻的袖子,夜曦旻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袖子从苏月曦手中抽出来:“晋北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
晋北秋略一沉吟:“九万人。”
“你和月曦带六万人从关后出去,在下一座关卡上等着,沿路布局。顺道派人拿着你的虎符到附近的关卡去借兵。我带三万人留下,继续守城,给你拖延一点时间。”
晋北秋微微一愣:“那你……”
“少废话!给我滚!”夜曦旻冷冷地说。
晋北秋和苏月曦最终带着六万人马离开了阳关,只留下夜曦旻和三万死士继续守城。为了多拖延一点时间,夜曦旻竟然在城门上又多浇了一层油,还在城门之后堆满了所有能烧的干柴,门破时一同点燃,烧得戎狄军队无人敢从城门进入。
阳关之后,一马平川。
苏月曦回头望向被火点燃了的阳关,脑海中尽是几年来夜曦旻和她度过的那些时候,那些微笑、歌声和温暖,让她觉得就像是一个梦一般。她和晋北秋的一切都是夜曦旻帮着得来的,他是这个梦里背后默默创造着的人。可现在夜曦旻就要死了,梦也就要醒了吧。
一瞬间很多很多的回忆像水一般地流过她的胸口,而她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痛。
“我要回去!”苏月曦忽然喊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铁盔,狠狠地砸向想要阻拦她的晋北秋。“北秋,我要回去,我不能把夜曦旻扔下不管!”
刚一说完,便策马向着阳关奔去,无视了晋北秋诧异的目光。
“月曦!”晋北秋在她的身后几近无助地大吼。
风与火在狂呼,满身血污的夜曦旻从马背上跌下来,努力地望着不远处的阳关,但他已经失血过多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阳关,终于被攻破了。他是在他的前锋营的护卫下才逃出来的,但是前锋营中的八百兄弟,却和那选择留下的三万人一样,全部战死了。
“将士还家……尽锦衣……”
这个杀手出身的先锋军官突然很想哭,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命,原来也是这么的令人心疼的东西。可现在他想到了,与他要好的人却都不在自己眼前了。
意识清醒最后的一瞬,一股熟悉香气扑了过来。
一天后,那个女人用驴拉着板车回来了,板车上躺着已经变得冰冷了的,满身血污的夜曦旻。她把板车停在树下,独自沉默地离开了。
我站在客栈的门口,看见苏月曦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到板车前,将手按在夜曦旻没了心跳的胸口上,然后默默地抱住了他。
没有意想之中的嚎啕大哭,她只是沉默地留着眼泪。
我忽然想,也许苏月曦真正喜欢的不是我家那位于不久前去世了的将军,而是夜曦旻。他们都是太自我克制的人,有着先入为主的定向思维,从来都不真正地放开自己的情感。
那贯穿了他们人生十九年的对错,也许就只能如现在这般无声地用眼泪来复述和表达。
四天后,我们将夜曦旻下葬了。在大漠炎热的风沙里,我们已经等不到头七的来临。
“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苏月曦跪在夜曦旻的坟前,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摇了摇头。
她说,曾经夜曦旻也有过重伤垂死的一次,她为了去给他找药,在沙漠里被一条蛇的毒液糊了眼睛。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但等她采了药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几个月以后,她就盲了。
“所以说,夜曦旻,他是我的眼睛啊。”苏月曦说。
她忽然笑了,一身素缟的她,在这一刻像一朵优雅的昙花。而后我看见她的嘴角溢出乌黑的毒血,真正地,去拥抱那陪伴了她十六年的黑暗了。
离开阳关之前,我把苏月曦和夜曦旻葬在了一起,然后一把火烧掉了他们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客栈。
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只是普通人。无论有多么隐忍,也只是为了隐瞒那一句最令人心动的话语。
那年桃树下,是谁在煮着酒,欲换一场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