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知道璟儿看似迷糊的个性中,有着她自己的刚烈脾气。
所以,我从来不曾告诉她,我的师父天珏帝师在初见璟儿之时,便为她推过天命,而结果便是,璟儿命犯情煞,注定一世孤独,否则便会魂飞魄散,而和她在一起的我,也必然会受其牵连。
我曾问过师父天命是否可改,师父只是掐指闭了闭眼,徐徐告诉我,天命不可逆。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天命,我已是天界至尊,我爱的女子的命运,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做主。
于是,我仍然在继任帝君之位后的第二年,迎娶她为我此生唯一的帝后。
只是,彼时的我太年轻气盛,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更改的,即使我们在一起,天命也不能将我们如何。
直到一向康健的师父突然进入弥留之际将我召去,我才意识到,有些事真的早已注定。
师父临终时告诉我,他知道我心高气傲不愿被天命所趋,于是便想为璟儿改命,然而终究是逆天之术不可施行,他耗尽了毕生的修为法力,竟然也没有让璟儿命中的情煞有丝毫转化,而且还因遭到了反噬,不久便要湮灭。
师父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命不可逆,如果不想害得她魂飞魄散,便离她远一些,让她对你断了心思绝了情罢。
如果说师父的骤逝让我认识到天命的不可更改,而璟儿嫁给我后,三天两头那些看上去是小意外却处处致命的受伤,却让我看到了天命的可怕。
我已经命人处处跟着她,可过了不久还是有人来报,帝后意外落水。
整整三日,她都没有醒过来,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神魂游离。就连医仙夏叙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小小的落水会让她这样,像是病重不久于世的样子。
第四日,她终于悠悠醒来,望着我愧疚地微笑时,我不禁一把将她搂进怀中,搂得很紧,甚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我不怕自己受她牵连,甚至魂飞魄散我都不在乎,可我却不能容忍她在我的眼前受到一点损伤。
虽然她轻抚着我的背告诉我不要担心,她只是喂鱼的时候失足落水,现在已无大碍,而我仍然觉得有一丝凉意缓缓沁入骨髓,冷得我心中像结了层冰。她命中的情煞,终于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开始运转了么?
我仍然不愿屈服于天命,我翻遍上古典籍,寻找可以更改天命的方法,直到我在上古秘志中看到了一样东西——启命珠。
启命珠是上古神祇尚扶氏遗留下来的宝物,传说尚扶氏用此珠更改了原本应该命丧战场的夫君的天命,然后将启命珠藏于天界最边缘的幻海境之底,便和夫君离开天界,隐姓埋名,云游远去。
于是我便找了个理由暂离澈骅宫,去往幻海境。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一试。
我还记得离宫那天,她一身白裙,身后是一片迷艳的牡丹,笑得好不温柔,她对我说,郦渊,早日归来,我在这里等你。
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我竟然觉得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可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点头。
幻海境果然有这颗启命珠,幻海境之主渠飞也愿意将这颗启命珠交给我,可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要娶他的女儿渠瑶,保她一世尊荣。
我当场拒绝,可渠飞却又说了一句话,他说启命珠的用法,只有渠瑶知道,而渠瑶的条件,就是要我娶她。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将渠瑶连同她那颗珠子,一起接进了澈骅宫。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不能忘记璟儿在看到我和渠瑶一起站在澈骅宫门口,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和迟疑,然后便是冷漠一笑。
她的眼中有些惶恐,却依旧鼓起勇气微笑着问我,郦渊,这位是?
幻海境的渠瑶仙子,我未来的侧妃。我淡淡说道,眼睛望着身边一脸娇羞的渠瑶,却不敢看她。
是么……恭喜了。她没有问我理由,只是抿了抿唇,然后便转身离去。望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空,仿佛,有一样重要的东西在渐渐远离我。
我忍住了想要追上去的冲动,我告诉自己,待我用启命珠改了她命中的情煞,我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有了渠瑶做挡箭牌,我自然而然地疏远璟儿。我不敢去找她,我害怕看到她失望伤心的眼神,更害怕自己不由自主的接近又给她带来无尽的灾难,我不能冒险。
渠瑶来的第四天,璟儿身边的仙婢突然慌慌张张来报,说帝后不知所踪。我对她说了一句帝后无恙,便让她下去了。
是的,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知道她这几天一定很伤心,因为她房里的灯火,每一夜都是到清晨时分才熄灭,而我却只能远远站在她的窗外,听着她若有似无的哭泣,心痛却无可奈何。
直到那日天光微亮的时候,她的房门突然打开。我呼吸一窒,只能望着她走出去,毅然决然。我想留住她,可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无力阻拦。
她这一去就是三月有余,即使中间我迎娶渠瑶为妃,她也不曾露面。我想,她是对我绝望了吧。
璟儿,对不起,等着我。我答应渠瑶的事情已经完成,她也会履行诺言将启命珠和启命珠的用法交予我,只要你再等我一段时日。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回宫。那日,她突然主动走进我的书房,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郦渊,我回来了。
我一时无语,只是望着她,贪婪地看着。几月未见,她清减了许多,但眼中的光芒依旧,似乎多了一点惴惴不安的期盼。
我知道此刻我若是张开双臂,她必然会扑进来,可我只是慢慢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轻轻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她眼中的光芒暗了暗,却又立刻点亮,她微笑着走近我,拉着我的衣袖,眼神讨好,郦渊,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么?
低头凝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难过,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郦渊,我有你的孩子了。她咬咬唇说道,似是有些委屈,却依然坚强地望着我。
在听到她的话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呼吸停了一下,接着就是汹涌而至的狂喜在心中沸腾。
帝君,妾身给你沏茶来了。
渠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顿时冷却了我想要将璟儿搂进怀中的冲动,而她也在看到渠瑶端着茶盘进来的那一刻失去血色。
啊,姐姐回来了么?妹妹给姐姐请安。渠瑶看到璟儿,故作惊讶地说道。
而璟儿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眼神突然变得波澜不惊。
待到渠瑶走后,她才缓缓开口,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对我这样,我也一直期盼着你能对我吐实,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不是么?
她退后一步,淡淡笑着,眼中却是一片灰暗。过了半晌,她垂眸轻轻说道,其实我早该明白,不过就是你变心了而已。否则,我离开这么久,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还匆匆娶了她……郦渊,我错看了你。
说完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背影凄惶而又决绝。
此后,我们很少再见面。我依然只能每天攥着紫血龙玉,从玉佩的幻影中得知她的近况。
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消瘦,时常独自坐在房中发呆,没有流泪却面无表情,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爪撕扯一样的疼。
而我最终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吩咐底下的仙婢照顾好她,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煎熬的日子。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比起生离的剔骨之痛,我更害怕的死别就像一场凌迟,一片一片狠狠剜着我的心,一刻不得停歇,让我痛不欲生。
那一日,她挺着足月却始终未分娩的肚子来到书房,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作为祀南之神,她要追缉叛逃至南方的桑越。
我诧异不已,她的父君谡彦上神更是大声反对,而她则是以一句己身之责便让谡彦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将希望的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我自然也是万分反对,皱了眉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的请战。
可她却连看都未看我一眼,只淡淡说道,即便帝君不允,皇璟职责在身也一定会只身前往,没有人可以拦我。
你身怀六甲即将分娩,如何去得了战场?我大声斥道,我不愿看到她和我以一种陌生人的口气说话。
她终于抬眼望了我一下,不是有人说我怀的不是帝君的骨肉么,如此一来皇璟若真的丧生战场,帝君不是正好可以解决心腹之患,皇家之丑么?
璟儿,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怀的自然是帝君的骨肉,是谁敢往你身上泼脏水?!谡彦上神震怒不已,他撇头看向我,帝君,难道你也信这无稽之谈?
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想从她眼里看出一丝情绪,哪怕是怨怼讥讽,也好过她眉目低沉,面无表情。
可是她的眼里始终是古井无波,望着我的眼神里一丝情绪也无,看得我一阵心慌。
璟儿……我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一片苦涩。
我不允。此事休要再提,你有孕在身,多去歇息,不要管这些斗争之事。我撇过头去,不想接触她冰冷淡漠的眼神。
帝君是要逼得我打掉这孩子再上战场么?祀南之神本应戍守南方安危,如今我却因此避而不战,这岂不是让别人说我失职?
你就那么不在乎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有些动怒了。为什么她要那么固执?
她的眼里似是闪过一丝嘲讽,低低说了一句,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
你!我气到无语,看到她依然一副无动于衷却决意要上战场的模样,于是我狠狠心说道,既然你如此坚决,那便去吧。
她领了旨意,生疏地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而面对谡彦上神的不理解和不赞同的眼神,我也只能吩咐,你陪她一同前去,务必在战场上护得她周全。
谡彦看到我们俩这幅模样,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也领命而去。
我不会让她有事的,我握紧了可以感应她安危,时刻看到她的紫血龙玉,对自己这样说道。
羽天谷之战那日,渠瑶告诉我这日是改变璟儿天命的大好机会,她教予我启命珠施转逆命之法。
就在我集中全身修为仙力施法,即将大功告成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仙将来报战况的焦急声音,说谡彦上神已殁,帝后生死未卜。
我大吃一惊,不可能!紫血龙玉会在璟儿遇到危险之时给我警醒,我并没有收到警讯……
我低头一看,却看到腰间的玉佩早已不知所踪,胸中一闷,我一口血便吐在了启命珠之上。渠瑶竟然敢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紫血龙玉!
顾不得收起启命珠,我匆匆中断施法,即使法力逆行会让我修为大损,我也要立刻找到璟儿。
可是,当我看到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她时,我的心,在那一刻狠狠冻结。
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我觉得万念俱灰。
我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伤她至深,却仍旧无法挽回她。
我们渐行渐远,即使四百年之后她回归天界,我们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
我有心解释,可她已经不愿再听。
更何况,我已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要对她说,我是因为要改掉她命中的情煞,所以才娶渠瑶的么?还是要说,未改命之前,我的靠近,她的心动都是致命的杀机?亦或者要说,我拿走聂月涟的魂魄,也是为了让他借助渠瑶的孩子有机会重生么?
我无法说出口,所以,我选择沉默。
她要恨我要杀我,便随她去罢。这些,都是我欠她的。
今生我已无法再让她幸福,那便让我给她一个平凡的人生,去过平凡的生活罢,有时候,平凡未必不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