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7月6日,上午九点三十分,森岛市。一家冷清的咖啡店一角。
一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正坐在一个。他身穿一件钢青色衬衫,袖子挽起半截,露出结实的前臂和小麦色的皮肤。一条黑色长裤,同色皮鞋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冷峻的脸在灰色帽檐的掩护之下,显得愈发难以把捉。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干净利落的短发,浅蓝色短袖T恤配上一条浅色牛仔裤,外得加颀长的身形,即使坐在角落里也还是稍嫌惹眼。
年长的男子压了压帽檐,想必是对少年的打扮不甚满意。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往墙壁方向挪了挪,显得有些局促。
年长男子掏出一支笔,在少年面前的桌子上投下一方小小的屏幕。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理解了对方的不满,也明白了鼎鼎大名的时凉找到自己的原因。
屏幕上也是一个少年,和他年纪相仿,头发留得长了些,但并没有遮住眼睛,还是那张幼稚的脸,眼神里永远有一丝困惑。这个少年名叫遥晦,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好友。
屏幕上出现如下字样:
2030年2月4日,森岛市赤鸟巷23号内,发现4具男性青年尸体。2月2日晚,遥晦一家入住附近一宾馆,4日早晨离开。
少年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他的确记得,遥晦之前曾跟自己说过,2月初要来森岛市一趟,问自己有没有空出来玩。但是他当然正好有事不在森岛,只能作罢。
他继续往下看。
3月24日,平芥市南林巷401号内发现一名男性死者。3月23日晚,遥晦与其他5名同学入住附近一家宾馆,次日下午离开。
5月12日,落星市骨木巷5号内发现三名女性死者。遥晦一家在11日晚借宿附近的亲戚家中,次日傍晚离开。
6月28日,绵州市七分巷998号内发现七名死者。而遥晦的家,就在附近的九分巷内。
屏幕上开始播放在案发地点附近拍到的画面,遥晦差点被车撞倒,并且当时检测到有幻力反应。
7月5日,遥晦不配合调查,在家中幻力暴走。疑似幻力类型:意幻。等级:不明。
……
他明白了,警方正在调查一桩连环谋杀案,由于案情似乎牵涉到幻者,就对公众隐瞒了消息。现在他们怀疑,这一系列杀人案与遥晦有关,但是又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希望身为遥晦好友的自己,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获知了另一件事:遥晦拥有幻力,不但是“意幻”这种罕见的类型,更有甚者,警方甚至无法估计他的幻力等级,这也就意味着,昨天的幻力暴走,远超了一般同龄幻者可能达到的程度。
他背上出了汗。既然遥晦已经幻力暴走,那么想必军方也已经得到了消息,要把他收入国幻了。但是,国幻并没有设置专门的意幻系,一方面是由于学生人数很少,五年也未必有一个,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没有老师。二十年前,国幻有近十名惑级以上的意幻者担任教职,但现在却连一个拥有意幻能力的老师都没有。疑似意幻的学生会被分配到其他院系,同时收入脑所。这些事情一般学生是不知道的,但池祝是班长,又恰好在学生会任职,因此常能听到一些关于学校的传言。上学期末,他在学生会中无意提起,这个学期转到自己班上的新同学有些奇怪,是个触幻系的女生,从来没有参加过实践课,也没有和其他同学交朋友。结果会长听了之后,就开着玩笑说:
“说不定那个学生是意幻者呢,才不是触幻系的,平时都在脑所当小白鼠。”
会长的话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趣,大家都围着她问这问那,希望她再多透露一些消息。但她坦白道,自己是从一名脑所的毕业生那里听来的,也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之后大家就转移了话题。不过池祝一直觉得,这件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那个名叫丁结香的新同学,的确像是背负着什么秘密。
连环杀手、意幻者、幻力暴走、脑所……这些零碎的片段如今都和一个人联系起来。这个人是自己从小认识的好友,一直仰望着自己长大的普通人,学习成绩平平,谈不上有什么理想,虽然很聪明,但却一直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少年觉得脑子有些乱,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绝不相信遥晦是连环杀手,但对于遥晦是意幻者这一点却又觉得不甘心,甚至有些生气。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的好朋友口口声声告诉你他没有复习,最后却考了第一名那样。而那个关于意幻者的传闻,又让他不能不替遥晦担心。
但是他转念一想,屏幕上所说的东西,如果仅仅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一点。可是如果说同遥晦有联系,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时凉在骗他?因此他才约定在咖啡馆接头,而不是在警署。但是他从自己这里又能得到什么呢?
时凉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从一开始的局促、困惑,到后来的震惊、害怕,再到现在的怀疑和戒备,虽然他的心理活动在自己看来一清二楚,但这么快就能冷静下来,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也算是不错了。
“军方现在应该已经把通知书送到他手上了,”时凉开口道,依旧面无表情,但池祝却觉得,自己甚至能够看到那张假面背后的讥笑。“再过一会儿,他应该就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他明天要来报到。在这种事情上,军方一向心急,生怕自己的幻者被别人抢去。”
时凉没有再说话,好像在等待池祝的回应。但是池祝咬了咬牙,一手握住咖啡杯,一手紧抓住衣服下摆,眼睛盯着桌面,硬是没有开口。他担心自己说的话会成为证据,对遥晦不利,或者成为自己的把柄被时凉抓住,要挟自己去做伤害别人的事。他很清楚,沉默以对并不是好办法,甚至可能被理解为是遥晦的同伙。但是就目前而言,他只知道时凉告诉自己的事情,却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时凉到底掌握了多少消息,更没有能力和胆量去从时凉嘴里套情报,他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对策,就是保持沉默了。不过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毕竟咖啡厅里顾客寥寥无几,而时凉的气息又格外压迫人。
手心里沾满了汗,咖啡也在渐渐冷却。一旁的时凉倒是不紧不慢地喝着,好像快要喝完了。自己这种消极的态度不会惹恼他吧?
时凉喝完最后一口,放下杯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一副要走的样子。经过池祝身边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膀。
池祝刷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想要后退,却不小心失手打翻了咖啡杯,又碰倒了自己身后的椅子,发出很大的动静,引起了服务员和另外两名顾客的注意。
他知道,惑级以上的幻者可以进行幻力入侵,读取对方此刻的心像。虽然时凉是视幻者,听不到他的“心声”,只能看到他此刻脑中的画面,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没人能猜到一名惑级的幻者想要对你干什么。只是他也没料到,自己这一躲竟然会如此狼狈。
时凉几乎是要笑了,他把手收了回去,淡淡说了句,“看你表现。”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去,直视着池祝的眼睛,又加了一句,“我们挺像的。以后来做警察吧。”这才扬长而去。
池祝站在原地,看着打翻的咖啡和倒地的椅子,猛地用拳头打向墙壁,心里发誓再也不要这么丢人。
******
几经周折,军方终于允许大胖进入脑所,调查有关丁结香的事情。大胖随便抱怨了几句,就和其他几名警员一起进去干活了。不过他依然劝说池祝留在外面等他们(“小朋友,要不要去图书馆看书呀,你们的图书馆好漂亮啊。”)。这次池祝倒是没说什么,默默靠边一站,示意他们不用担心。大胖笑了笑,半是高兴半是无奈,还朝他挥了挥手。
池祝理解方警官对自己的戒心,毕竟自己是嫌犯的好友,对案情又很热心。而且经过结香的事情,遥晦的嫌疑想必又加重了——入学第一天,同班同学就遭到袭击,而在时凉开枪的时候,他似乎又是在场唯一一个仍旧清醒的学生,时凉肯定注意到了这一点。遥晦当晚还溜出了校医院,在池祝房里呆了一整晚,再加上他的意幻能力,以及难以估计的幻力等级,的确不容易洗清嫌疑。比如,他大可以用他的幻力操控别人去袭击结香,之后又使结香暴走,让时凉不得不杀了她。甚至很有可能,时凉也是受到遥晦幻力的影响,才会朝结香的脑袋开枪。即使是想象力最贫乏的警官,大概也能做出这样的推测。
但池祝还是对自己有信心;他不能不这样做。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昨晚与遥晦的对话。遥晦想要找出凶手,是他的单纯与正义感使然,但他不是。他想帮遥晦洗清嫌疑,但并不仅仅是这样而已。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左右,大胖他们就从脑所出来了,比池祝预想中更快。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进展似乎不太顺利。
“方警官,”池祝叫住他。大胖看到他还在,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我来协助你们调查吧。”他强忍着嘴角的笑意,但似乎失败了。大胖看到的,是一名清秀又神气的少年,一边较真地说着这番话,一边又露出戏谑的笑容,好像对自己说的全不在意。虽然对于自己的这番神态,少年本人无从查觉。
“好啊,那就拜托你了。”大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这出乎意料的爽快态度倒是把池祝吓了一跳。自己准备了这么多理由,比如说进出学校方便(可以自由出入脑所和寝室),获取信息渠道多(班长、学生会成员),即使打听有关结香的消息,也不容易引起注意(校报拜托我收集材料),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是在大胖这里,这些理由似乎完全是多余的。
他心想: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像警察。
大胖好像察觉到他的心思,打着哈哈对他说:“最后你可别告诉我这就是一个疯狂科学家为了野心而杀人灭口的故事,这样蹩脚的想象力可当不了好警察。”说完就慢悠悠地离开了。
我才没觉得事情是这样的呢,池祝心想。然而过了几秒,他忽然有些明白大胖的意思了。
大胖其实是在说:你去查吧,但肯定不是脑所的人干的。
但是,他凭什么这么认为?
还有……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当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