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黑猫咖啡厅,靠窗十号桌,一个二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孩正全神贯注地捧着一本书阅读着,在她左手旁边,一杯刚泡的玛琪雅朵还在氤氲地冒着热气。
这时,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神色憔悴,身上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黑色西装,整个人给人以一种好像破产企业家的感觉。
“先生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吗?”服务台前响起了一句甜甜的女声。
然而中年男子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径直走到了十号桌前。
中年男子一声不响,直接坐在了女孩对面。女孩发现对面多了一个人,放下手中的书,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
也许过了有半分钟这么久,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谁都没有开口,终于女孩忍不住了,小声地问道:“叔叔,请问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子听了,嘴角勾起了一个愉快的弧度,他轻轻靠在了靠背上,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他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我没钱了,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吗?”
没钱了,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让岁数只有自己一半的女孩请自己喝咖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而中年男子说这话的时候却听不出半分沮丧或尴尬的语气。
女孩更加疑惑地看着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想想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跳出来,说要让你请他喝杯咖啡,这不是钱的问题,缺的,只是一个恰当的理由。
中年男子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副反应,用手摸了摸胡子说道:“虽然我没钱,但我想我可以支付你一些其它的东西作为报酬。”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女孩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她对服务台挥了挥手说道:“服务员,点咖啡。”
“你要喝什么咖啡?”女孩对他问道。
“你随便选杯就行了。”中年男子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他根本不在意喝的是什么,哪怕是水。说完,他又皱着眉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或许,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继续坐下去的理由。
“嗯,麻烦来杯黑咖啡。”女孩对刚走过来的服务员说道。
“好的,请稍等。”服务员在菜单板上记了一下。
在服务员离开的时候,女孩没有继续看书,中年男子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过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女孩的身上。
女孩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开了头。
不一会儿,咖啡端了过来“先生,这是您点的黑咖啡,请慢用。”
“你应该不讨厌黑咖啡吧?”女孩尝试找些话来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嗯,”中年男子把一条糖拆开后倒进了咖啡里,“本来我是讨厌的,不过喝得多了就慢慢习惯了,后来还发现在黑咖啡里加一条半糖后,它就能变成我喜欢的口味。”说着他又拆开一条糖倒了一半进去。
“那就好,您慢用。”说完,女孩又作势要拿起那本书。
“普法战争的时候,”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战争前线炮火连天,一个法国士兵躲在战壕里面,忽然前方的炮火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少校跳进了战壕,少校对士兵做了一个V的手势。”说着,中年男子还自己比划了一下。
“他们赢了?”女孩说道。
“不,那个少校说道‘现在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噗呲”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拿书挡住了嘴巴。
“呵呵。”中年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关于我刚说的报酬,我没有什么实物可以给你,你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中年男子边说边拿勺子在咖啡里轻轻搅拌了几圈。
“故事?”女孩听到他的话,又把书放了下来。
“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对了,你喜欢物理吗?”中年男子问道。
“不喜欢啊,怎么啦?”
“不喜欢就好,我的故事里涉及到一些我瞎编的东西,如果你物理好,看出破绽来就不好了。”中年男子笑着说道。
“这样啊,那我就洗耳恭听了。”女孩合上书,把它放在了一边。
中年男子把目光投向窗外,此时,之前还明媚的天气,此时居然变得阴沉沉的了,不少行人脸色焦急,加快了赶路的步伐。他缓缓地合上了眼,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准备,又好像是在回忆什么东西。
“我八岁那年。”中年男子开口的同时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然而目光却中并没有焦点。
中年男子的故事
我八岁那年,家旁边的空地上忽然开始造起了房子,到快放暑假的时候正好完工,没过几天便有一户人家搬了进来。
意外的是新搬来的是连土话都不会讲的城里人,据他们自己称是从北京过来的,这次搬到江南农村主要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方便做科学实验。
这可不得了,新搬来的居然是科学家,虽然村里不少人连科学家这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但科学家在村里人心中的地位无疑是和当官的是一个档次的。
不过他们家还没有热闹几天,很快就门可罗雀了,主要原因大致就是村里人觉得以自己的身份高攀不上他们,再者就是语言上的沟通不便。
新搬来那家总共有一家三口,那个小女孩儿跟我差不多年纪,长的白白净净,我总是能看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她一个人搬张小板凳坐在廊檐下玩扑克。至于他父母就难得一见了,估计是在屋里做实验吧。
暑假对于有些人而言是疯玩的时间,但可惜的是对我而言不是。由于我出生的时间巧,村里竟没有人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小的刚能打酱油,大的已经初中都读完在家干活了。半个暑假里我除了偶尔骑车出去到同学家玩之外,剩余的时间几乎都是窝在家里。隔壁的女孩玩扑克,我玩象棋。
都说兴趣是最好的驱动力,我不怀疑,但现在我感觉可以把无聊也可以归入其中。某天下午,当我拿着遥控板连续按了十几轮频道后,我决定,去找邻居家的女孩一起玩。
来到新邻居家的时候,他们家的铁门正好没有关,看见那个女孩正坐在那里玩扑克,我便径直走了过去。
察觉到有陌生人的靠近,女孩“倏”地一下抬起头,谨慎地看着我。
“我们一起玩吧?!”我把走来时斟酌了好几遍的话讲了出来。
没想到女孩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就这么看着我,眼神里透着疑惑。
我一拍脑袋,猛然间想到了问题,我刚这句话是用土话讲的,她肯定是听不懂的。
“那个,我们一起玩吧?!”我又用普通话讲了一遍。
女孩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怔,紧接着笑着说道:“好呀。”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听了她的话我喜出望外,立马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没想到刚坐下她就扯住了我的袖口说:“别坐地上,脏,里面还有凳子,我去给你拿出来。”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脸皮一红,这还是第一次除爸妈以外还有人这么说我。我赶紧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不一会儿她便搬着一个小竹椅走了出来。
“喏。”她把小竹椅往我旁边一放。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生怕把凳子给坐坏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忽然想我问道。
“我叫陆羽哲,羽毛的羽,哲学的哲。你呢?”我自豪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一直感觉父母给我取的名字非常好听,
“嗯。你叫我小颜就行了。”女孩说道。
小颜。我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咦,小颜你玩的是什么扑克啊?”我这才发现小颜手中的卡片并不是扑克,而是类似于从干脆面里吃出来的卡片,上面画着稀奇古怪的图画。
“这个是塔罗牌,搬过来的路上爸爸给我买的。”小颜边说边把一小叠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一张一张浏览了起来,发现每张卡片的图案都不尽相同,而且每一张的画风都很怪异。
“那这塔罗牌有什么用啊?能像扑克那样打牌吗?”我朝小颜问道。
“它可以拿来算命运。嗯。大概就跟中国的八卦差不多。”小颜转悠了一下眼珠说道。
“这么厉害啊,你快来给我算算看。”我既惊喜又好奇,赶紧把塔罗牌递了过去。
小颜接过牌,把两叠合在一起洗了几遍。之后又递到了我面前,说:“你来抽一张。”
我伸出手,犹豫不决地从这张换到那张,又从那张换到这张,仿佛我这一下手,决定的就是我的命运。
“你快选呀。”小颜假装有点埋怨地说了一句,不过脸上却是挂着笑容。
快刀斩乱麻,我眼一闭随便抽了一张。结果抽到了一张上面画着一个男子站在悬崖边上的牌。
“你快看看,这代表上面?”我赶紧把牌递了过去。
她拿起一看,说:“你抽到的这张牌叫愚者。”
我听了一愣,愚者?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愚者是不是笨蛋的意思?”
小颜嘴角又勾起了微笑地弧度,她应该是个很喜欢笑的女孩吧。
“嗯,对的,笨笨的,嘻嘻。”小颜双手捏着那张愚者的牌挡在嘴前,眯着眼笑了起来。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以前老妈就说他让算命先生给我算过,说我是个读书读不出的孩子。我一直不信,没想到这次小颜给我算出来居然也是这样。一想到以后上完初中就要像村上的阿翔一样在家里干农活,心里不免有点郁结。
“唉,这个不好玩,我们去钓龙虾吧。”我随口建议到。钓龙虾是我小学暑假时的史诗级活动。
“嗯?怎么钓啊?”小颜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哼哼,她居然连这都不知道,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自豪感。
“你只要跟着你羽哥就行了,我保你晚上有龙虾吃。”我学着电影里黑帮老大的口气说道。
“哼,你怎么就成羽哥了,没准我比你大呢。”小颜嘟着小嘴说道。
没想到她居然会纠结我这句话里的羽哥两个字,在异性面前,所有男孩都会有要强的一面,再小的年纪也不例外。
“不信我们就比比,我八岁了,你呢?”
“我也八岁了!”小颜一脸不屑地说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颜不会真的比我大吧,要谁到头来他是我姐姐,那我这张脸可往哪儿搁。
“哼,我十二月份的,你呢。”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明显有点底气不足了,敢问有几个月比十二月还小的。。
“哼,我十一月份的!”小颜昂着头说道。
果然,我沮丧地低下了头。
看到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小颜“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开心地说道:“骗你的啦,别不开心了,我才七岁,羽哥哥~~~”
什么,她居然骗我?!
我抬起头,一眼看见了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
刚才的郁结顿时一扫而光了,我也笑着那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额头,“你居然敢骗我啊?”
小颜边笑边掸我的手,“啊,别戳了,我们快去钓龙虾吧。”
故事讲到这里,那个女孩打断了中年男子。
“你说那个女孩叫小颜,您能告诉我她全名吗?”
“这就是我故事里一个瞎编的名字。”中年男子说完啜了口已经有点微凉的咖啡。
“我知道,但我就想知道她的名字,哪怕是瞎编,您能告诉我吗?”女孩一脸期盼地看着中年男子。
“你真的想知道?”中年男子放下咖啡杯,眼神有点玩味地看着女孩。
“嗯。”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男子托了一个长长的音,仿佛在故意吊人胃口。
“嗯?”女孩下意识地伸了伸脖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中年男子轻轻吐出了这一句话。
“什么?!”女孩睁大了眼睛,显然不太相信他的回答。
“我说了这是个故事,为了保持它的艺术性,我不想做出任何改动”中年男子坚定地说道。
“但是。”女孩还想说什么,但中年男子并没有给他机会,他说道:“好了,我可以继续讲下去吗?我等下还有事。”
“额。抱歉,您继续。”女孩做了个请的手势。
中年男子的故事续
那天过后,我整个暑假基本每天都和小颜一起满村子四处溜达。之前一直以为她是个文静的女孩,没想到玩起来比我还疯。
期间在她家里偶尔碰到过几次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就跟医院里的医生一样,不过他们身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
村子的桥边上住着一个老太太,每次看到我们两她总会笑呵呵地说道:“呦,这个是小羽的小娘子吗,长得可真漂亮。”
每当听到这句话,小颜总会红着脸加快脚步走开。看到小颜被欺负,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觉得的。虽然我平时算是个懂礼貌的小孩,但那时我也会很不高兴地反驳她一句:“才不是呢,别瞎说。”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老太太的话,是我听到过的最美丽的谣言。
暑假在知了的催促声中很快便到了尾声。
那是一个火烧云印红了半边天的黄昏,小颜双手捏着知了说:“羽哥哥,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嗯~~藏的地点呢,是整个村子!”这只知了是我送给她的,她说今天是她生日,那时身上连半个硬币都没有,所以寻思了好久,最后便抓了只特大号的知了送给她。
“好啊。”我欣然答应道,之前和小颜玩过不少次捉迷藏,但范围拉大到整个村子的范围还是第一次。
理所当然地,她藏我找,开始前,她还把知了交给了我,说怕知了叫起来把她的位置暴露出来,让我好好拿着,别弄死了,等下她还要玩。
我满口答应,然后捏着知了趴在墙上默默地从一数到了一百。
不得不说,小颜藏得非常好,比之前任何一次藏得都要好。
那一个迷藏,找了十年都没找到。
天黑时回到家的时候,父母告诉我小颜他们一家刚才搬走了,我不信,哪有说搬家就搬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
我朝着小颜家狂奔而去,同时脑海里开始幻想,幻想着或许转过前面那个弯,小颜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嘟着嘴说:“羽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这都被你找到了。”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小颜家门庭紧闭着,房前的水泥场上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各种用旧的东西,几张废纸随风被吹到了墙角。
小颜就这么消失不见了,这个盛夏,我只抓住了一只知了。
没过多久,便有一户人家搬了进来,来的是三峡移民,操着一口具有浓浓口音的外省话。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除了每当盛夏的时候会有一点伤感之外没什么起伏,不过这种伤感却在与时俱增着。小颜,现在会是是么模样呢?
然而,在我十八岁那年,一切的平静终于到了一个转折点。
那也是在一个暑假,命运就像是个齿轮,一切的一切,在另外一个盛夏迎来了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