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在汽车后座上像只朝天跌跤的爬虫一样胡乱踢腿。一根钢筋从他的左边小腹直接穿透他的后背,鲜血从钢筋一端滴落。泡泡用右手捂着同样在流血的脖子,左手对插在身上的钢筋不知所措。他满头的汗珠随着身体不停的扭曲起伏,继而滴落在汽车的仿真皮座椅上,发出“嘀嗒”声。
“什么声音?”正在开车的明格斯问道。
“我要死了!”泡泡说。
“什么?”
“我他妈快要死了!我在流血!”泡泡咆哮道。
“操,该死!”明格斯敲打方向盘,汽车在空旷的公路上响起两记喇叭声。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吗?”
“为什么?”
“今天,此刻,印第安人要从世界上灭绝了。”泡泡说。
“你是受了重伤,但是你不会死的,我的兄弟。”明格斯说。
“按照我们的习俗,我应该去割了那家伙的头皮。”
“那怪物没有头皮。”
“那就割他的****!”
明格斯无言以对印第安好友的话。
“我流了多少血?2000毫升?还是3000毫升?看呐,这里简直像个游泳池。”
“别理会那些,深呼吸。”
“疼死我了……操……你这个白痴!都是你不好!”泡泡说。
明格斯回头望了一眼泡泡。
“噢,天哪……天哪……如果可能我真想把你现在的尊荣拍下来,你太有型了。”
“我说老兄……这,这个东西要怎么拔出来……啊?”泡泡始终不敢触碰肚子上的钢筋,即便是再微弱的力量也会立即传递到他体内从而转变成疼痛。
“放心,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去他的医院,操!他们要怎么把这根该死的棍子取出来?在我肚子上再添加一条口子吗?”
“没问题的。”明格斯说。
“快他妈好好回答我!”泡泡声音嘶哑。
“好的,好的,你听着,深呼吸!”明格斯向后座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他希望给泡泡以安慰,帮助他消除一些恐惧感。泡泡全身则像打结般扭动,他喘着粗气,抬起脚用尽力气踢开好友伸出的手。
“别把你的……你的脏手伸过来……会感染伤口的。”
明格斯把右手重新放回方向盘。“没问题……没问题的……”
泡泡用脚踹着后车窗,“你个傻X,那个畜生根本就没死!******妈!操!”
泡泡将满手的血擦在椅背上。
“是我失误。”明格斯感到一丝内疚。
“天呐,那个畜生足足有三米高,你看到了吗?”
“你别说话了,保存点体力。我保准一会儿医生就会把你肚子上那根玩意儿取出来,然后再请一个辣妹护士24小时守护着你,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泡泡因为疼痛皱起眉头,安静了好一阵后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包在我身上。”
“我……我……”
泡泡流下眼泪。
“你要说什么?”明格斯回头。
“我喜欢短头发的女生。”
“我知道。”
“还有,最主要的是,腿一定要漂亮。”
“保证是那种能让你玩上一年的腿。”
“要能玩一年。”泡泡慢慢闭上眼睛。
“玩一年!”明格斯点头答应。
又是一阵沉默,少年慌忙回头。
“操!我叫你别睡啊!”
“你他妈小点声……”泡泡睁开一只眼。
后座又传来嘀嗒的水滴声,而且声音间隔越来越短。
“什么声音?”明格斯问。
“我尿了。”泡泡说。
从克马兹医科大学毕业没有多久,上官晓就转投到东区的百慕大医院,以助手的身份跟随院内的首席外科医生。今天,他一大早就出现在百慕大医院,距离昨天17个小时的马拉松手术只隔了6个小时。其实,上官晓昨晚下班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在医院办公室里连续抽了两支烟,然后便赶到医院11楼的值班休息室,和另外两位医生以及一个病人打起了麻将。
期间经过三次急症广播通知,上官晓没有挪动过自己的屁股。
“我是一个职业医生,下班后也要休息和娱乐。”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原则。
当天晚上他赢了好几把,直到另外三个牌友离开赌桌的时候,上官医生还有点意犹未尽,他索性在休息室里小睡了一会儿。
作为这个区域最高端的私立医院,就像“百慕大”这个名字一样,医院内多数时间都是门可罗雀。上午九点,值早班的护士在空荡的门诊部发现了独自踱步的上官晓,她特地对照了一下出勤表,说:“上官医生,今天您不是休息吗?”
“哦,我只是来看看。”
年轻女护士的微笑并没有换来上官晓过多的回应,他在等待医院新来的病患常仪。
上官晓穿着便装朝着医院大楼的入口处张望,他早已摸清了常仪出现的规律,知道她每周三上午10点会准时出现在百慕大医院。他祈祷常仪今天仍会穿着那条白色的衬裙,这样她那两条雪白的胳膊又能展现在自己的眼前,还有她那苗条细长的双腿,即便穿着医院的护理服,上官晓仿佛也能看到薄衫下常仪那迷人的身体。他敢肯定常仪的年纪绝对不会超过20岁,少女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个老式的头戴耳机,有时候她甚至会戴着一个比自己的脸还大的口罩,她漂亮的鼻子微微撑起挡住半边脸的白色棉布,只露出长睫毛下那双总是莫名哀怨的眼睛。
10点整,与上官晓描述中一模一样的常仪漫步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今天她的心情不错,一大早准备的梦境阐述早已烂熟于胸,她对着停车场里的反光镜捋了捋自己的长发,然后快步向深处的目的地走去。
“历史的选择,让一个物种诞生或者消失。”
常仪认得那个站在锅炉房中央正在说话的男人,他是这家医院的长期病患。
“人类已经意识到,曾经那些存在于神话里、镌刻在墓碑上、被画成漫画、拍成电影的所谓的‘神’,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着的。但是在某一天,科技高度发达的人类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能与神相匹敌。”
房间内,以站在正中央的男人为圆心,围坐着另外11个听众。
“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害怕我们,自古以来就是。”有人发言道。
“说得好,还有哪位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看法?”站着的病人说。
常仪找了个空椅子坐下,她环顾着围成一个圆圈的听众。在座的人一个个表情冷漠,他们其中包含各种肤色的人,在说话声中彼此迎接着的对方试探性的目光。
一个拥有标准古铜色皮肤的男人站起身,他戴着一头夸张的黑色假发,常仪闻到的香水味就是来自于男人假发上的无数发辫。男人本就深邃的眼睛上还画上了黑色的眼线,他说道:“抱歉先生,虽然你滔滔不绝了很久,不过我还是想声明一下,你的发言与我来这儿的目的似乎并不贴切。”他冷笑了一下,不屑的语气里透着一份空洞。
常仪看着这个男人,又看看主持会议的病人,她也不确定眼前这个抑郁症交流会是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种互求安慰的心灵鸡汤。
病人脸色一沉。“我没有跑题,所有参加这个交流会的人都是相互吸引而来的,荷鲁斯,你们,所有人的到来都是有意义的。”
常仪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开始有点意思了。
每个礼拜三的上午10点,百慕大医院的锅炉房内都会举行各种主题的患者康复交流会。这个神秘会议没有门槛,参与人数同样没有上限。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共有13个人到场。据说,坐在由鼓风机和金属壁管制造出的噪声中的13人,都是超越人类的存在。
“我来这里只是分享我的症状与治疗经验,我不需要知道别人的想法,人类始终是一些愚蠢的低等生物,从远古开始就是如此,他们的进化旅程慢地可怜。”假发男人说。
常仪坐在名为荷鲁斯的假发男人对面,锅炉房里时不时会升起白色的蒸汽,说话间她好像看见男人背后有另一个叠影,那是一个鹰面人身的形象,腰间围着亚麻短裙,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深褐色手杖。
“我会好好关照来侵犯我的人类,但首先,重要的是,我要治疗我的抑郁症,我必须康复。”荷鲁斯说。
“你最后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病人问。
刚坐下的荷鲁斯又站起身,“大概在100年前,也许只有几十年,我干掉了一个宇航员。”
“时间够久的。”病人说。
“我对他一击毙命,然后撕烂了他的身体。”
“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宇航员了。”
荷鲁斯摘下自己的假发,“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会畏惧所谓的人类的科技。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常仪回味了一下他们的对话,她无法反驳任何一方的观点,同时她回想起在某本科学杂志上读到过“抑郁症是无法彻底医治”的文章。
“狭隘的家伙,”病人说:“难道任凭那些人继续冲进我们的神庙、祭坛、家园,然后把我们都杀死,或者抓进那个臭名昭著的物种管理局,像对待一只老鼠那样把你的皮肉骨血一层一层剥开,而你可能会哭泣,泣不成声,然后向那些刽子手们讨要一片安非他命吗?你觉得这怎么样?荷鲁斯。”
“他们大可来试一下。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自不量力。”
“人类的力量已经超越我们了。大家,所有人应该都有这个觉悟,打开窗看看吧,那些电子设备、生物动力、神经操控,这代表着当世的力量,能超越神的力量,能催生希望的力量。我们甚至,”病人咽了口口水,虽然激动,但他根本不会脸红,反倒是他的右上腹部开始渗出了鲜血,但病人毫不在意,仍旧道:“我们甚至连过去都无法赶超。”
“我们还有信仰,我们就是信仰!”毗湿奴站起来说,他腹部的那朵莲花让常仪眼前一亮。
病人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按着自己正在流血的腹部,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
“如果愿意,他们可以让你体验一下你口中的‘轮回’。你会被强制安置在一个长宽都不足6英尺的太空舱里,然后被火箭推出大气层,在外太空里漫无目的地漂流,他们会在地球上远程操控打开舱门,把你整个推送进真空世界,当然别想他们会给你穿上宇航服,你肯定还会穿戴如现在一般豪华美丽,然后在外太空里你的皮肤毛发连同你的信仰一起被超低温结晶,最后,你会停止思考。”
面对病人的话,毗湿奴选择沉默,他像是中风患者一样慢慢坐回椅子上,那个速率和他的年纪相符。
“那我们怎么确定人类是真的想要对付我们呢?毕竟很多人还在引用圣经,坚持每天做祷告。他们还在乞求上帝。”只有一条手臂的努阿达问。
“在我看来,你的引述有些自欺欺人,欺骗可是缺乏自信的表现。”病人说。
“可我们现在的确还生活地不错,即便世间再多困苦,我们永远能比人类存活更长久,想想那些远古生物,还记得恐龙吗?如果向人类宣战我们也许会失去一切。就让人类如同其他低等生物一样,自然灭绝吧。”努阿达回应说。
“我们始终是神。”荷鲁斯说。
“对,我们才是这个星球最顶端的存在。”
常仪被热烈的气氛带动起来,先前的些许倦意已经荡然无存。
病人摇摇头,嘴里连续发出一串“切切切”的声音。“我本以为在座的各位都是开明的、智慧的、拥有前瞻性的。世界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恩?你们想过没有?”
说着,他从身边抄起一长串黑色生锈的铁链,开始不停地敲打着锅炉房中银色的金属管道,发出时而铿锵、时而沉闷的撞击声。常仪被病人一系列力不从心的动作吸引过去,众人也仿佛化为置身于一场表演中的观众。
“让我来告诉你们……”身缠铁链的病人喘着气,“因为我们早已失去她,失去了催生出神和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