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伯得了母亲吩咐，从玉笙租住的地方拿回了喜服，说来也讽刺，这衣服是母亲亲自带着玉笙去瑞蚨祥寻老师傅做的，老话常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母亲把自己对女儿的爱都加注在了女婿的身上，而这个本应顶天立地的男子却选择逃婚作为给众人的交代。那一刻，我的内心波涛汹涌，却要装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对玉笙的恨。此刻的璟文正在隔壁试穿礼服，我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打算，他愿意被众人耻笑，穿上喜服与我结婚的原因是什么，是弥补得不到的遗憾，还是顺势做出的妥协，又或者是因为他对我于心不忍……
玉笙比璟文要瘦些，璟文比玉笙要高些，不过二人身形却也有几分相似，璟文换上喜服，匆匆戴上帽子，被众人迎着和我下了楼。人群中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你甚至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姨丈前一秒还在宾客中嬉笑逢迎着，元氏在姨丈耳边低语了两句，姨丈生气地别过头，命人取来外套和帽子，先行离开了。元氏也想跟着离开，让姨丈呵斥着，不情愿地留了下来，姨母倒是和气地很，帮着母亲安抚客人。
仪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众人都苦着一张脸，仿佛参加的不是喜宴而是奔丧。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出声来，众人惊异地望着我，彷佛我已经疯掉了。璟文面上无悲无喜，你看不出他的情绪有什么起伏，而我也无心猜测。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自私，我内心想着不可以让蒋家蒙羞，也不想母亲再为我心力交瘁，更想和玉笙划清界限，我把自己逼到毫无退路的同时，也伤害了另外一家人的感情。全家人中，只有奶奶是欢喜的，我们不知道此刻的她是清楚，是糊涂，只记得我向她递茶的时候，她喃喃道：“乖孙，乖孙女婿。”我就当她是清醒的吧，精明半生的奶奶或许早已料到，这对于我是最好的结局。
“你会觉得委屈么？”待宾客散尽，我没来由地问了璟文一句。
璟文应该喝了不少酒，面色发白，额头有丝丝细汗，脸颊微微发红。他听到我这样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那你又委屈么？”
“我有什么好委屈，堂堂叶家大公子，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好郎君，今天名不正言不顺地娶了我，我捡了个大便宜。”
璟文凑近了脸，我顿时变得呼吸困难，我甚至感觉到我的睫毛在发抖，我是在害怕什么吗？璟文突然笑出了声，“彼此彼此。”
虽然他极力伪装，可我还是嗅出了一丝尴尬。推了推他的肩膀，“你不回家么？”
“碧雯，我们成婚了。”
是啊，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可我怎么就开心不起来呢？我应当和璟文回叶家的，可叶家哪里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根本不会准备所谓的新房。本想着今天晚上和玉笙坐火车回休宁的，所以蒋家也没有我们二人的容身之处。我不禁苦笑出声，正一筹莫展之际，母亲推门走了进来，“你姨母打电话来，说是让你们回叶家用晚饭，我估摸着也是你姨丈的意思，你们二人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我点了点头，忍住眼泪，轻轻抱住母亲，母亲没有多话，拍了拍我的肩膀，送我与璟文出门。
从蒋家到叶家的这条路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然而没有一次这么沉重，璟文看出了我的心事，“你放心好了，父亲既然叫你回去，就说明他的气已经消了，至于我母亲，她若是说话难听，我自会帮你受着，家中女人多，是非闲话也难免多些，以你的性格，一定不习惯与他们相处，所以你若是当真适应不了，我便向父亲提出来，我们回蒋家去住。”
我内心感激璟文的体贴，可我也不能不识抬举，若是新婚第一天就向姨丈提出要分家出去单住，势必会让众人难堪。计较着过些时日，我借口奶奶需要照顾，一个人先行搬回蒋家，至于璟文，我不能要求他与我一般，更不能独留他一人在叶家，内心想着，就这么一家三四天来回奔波，也不会太辛苦。
姨母和母亲一个小时前刚通过电话，可见叶家人是知道我们要来的，但门口却是连个小厮也没见到，璟文按了按门铃，过了许久，才有小厮从里面出来，我姨母一个人站在前厅迎接我们。“璟文，你们回来了？”
我笑着朝姨母打了招呼，姨母命人接过我们的行李，转身对璟文说：“你父亲在书房，等你呢。”璟文闻言点了点头，我不禁有些担心，想要跟过去，璟文制止了我，“我一个人去罢。你随姨娘她们去等我。”
我还想多言语，被姨母拉着上了二楼。“你有你要做的事，你以为你闹得这一场就算完了，那元氏你也知道，是个厉害的角色，我好说歹说劝住了你姨丈让你们回家，可你若是不让元氏糟蹋够了面子，你休想她以后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我知道整个叶家只有姨母真心向我，若不是为了她和璟文，我当真在乎那元氏么？我只得点了点头。
家中的女眷都在二楼大太太的房间打牌，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我走进去时，只听见秦氏推到了“城墙”，蔻丹似的指甲配上翠绿的镯子直晃我的眼，“不玩了，不玩了，大娘最是眼明心亮了，我们哪里算得过她，就是十个我，也不是大娘的对手啊。”
正对面坐着元氏，见我进来却是眼皮也未曾抬一下的，元氏左右分别坐着杨太太和沈太太，他们是叶府的常客，我曾见过几次，他们的丈夫都是姨丈生意上的伙伴，彼此之间多有照拂。秦氏缓缓起身，佣人赶紧走上前来搀扶，原来她也怀了身孕，倒是没有听姨母说起过，看这样子，四五个月总是有了的，也许是应对惯了风月场所，与堂姐的格格不入比起来，秦氏周旋于元氏和姨母之间游刃有余。
元氏似乎很吃这一套。“叫你母亲顶你，不管不管，我今天手气旺得很，你们可不要扫我的兴。”
姨母应声坐下，我也坐在一旁替姨母看牌。姨母拧了我一下，“叫人。”
我随即会意，“母亲，我回来了。”
元氏心情似乎还不错，虽不正眼看我，可也低低应了一声“嗯。”杨太太和沈太太偷偷笑了一声，很快又不动声色。
元氏又打了几局，心情着实不错，便唤来沈太太的女儿玉琳，替自己摸牌，“玉琳啊，你替干妈随便摸摸牌，乱打打好了哇，干妈有事情要和你新嫂子谈谈。”
沈玉琳为人乖巧，听话，女中毕业之后又读过几年师专，现在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在女子中学教英文，小的时候常来姨母家做客，深得元氏的喜爱。我默默跟着元氏进了卧房，元氏坐在床头，却没有让我也坐，我便呆呆站在那里，等待“数落”。
“碧雯，我对你是很失望的，老爷也是。你让我叶家颜面扫地。璟文他吃了糊涂药迷恋你，是他疯，是他傻，可我们是明白的，你既然不爱他，你为什么非要他娶你？我们叶家究竟哪里对你不起，你要这么折磨我们。我重你是个讲分寸，识大体，又见过世面的姑娘，一心想着你与我们璟文能有个善终，你们年轻人情情爱爱那些把戏，我懒得管，也没精力管，可你看今天这样像话么，我的儿子沦为上海滩的笑柄，娶了人家不要的女人，我和他爸爸今天早上才知道，我们做了公公婆婆，我本来想过璟文大婚，我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的，可你看看，我知你是不愿伏低做小的，但也不能委屈了我的儿子，日后他若是有心娶小，你也没什么理由反对！你说我说的是与不是？”
我知道元氏不会善罢甘休，也想到过她会冷落欺凌我，可万万没想到与这些相比起来，她要的是璟文再娶他人的机会，她深知我的自尊是不容许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我应该要拒绝么？我虽然不爱璟文，但我是愿意一生对他好的，既然他以后有机会遇到真心相爱的人，那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母亲放心，我自然不会阻挠。”
我回过身去，不知何时，璟文已经在门口等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的难看，和元氏聊了几句家常，便带着我走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