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冬——
那是1920年的冬天,当时我正在英国维多利亚大学学习绘画,由于家里已经一个月没有汇来学费和生活费了。我在英国的生活难以为继,于是打了跨洋电话给我母亲。
“喂”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女声接了电话。
“是蒋公馆吗?请换二太太接电话。”
还没有等我说完,电话那端传来了我母亲不耐烦的声音,“陈太,当初不是说好的哇,这客厅的电话由我们来接么?你怎么不守规矩的哇。”
只听得那人,低低嘟囔了一句,“烦的死。租个房子,哪个那么多规矩?”
母亲接过听筒,“碧雯?”
“姆妈,家里房子是租了别人吗?”
“没有,就是隔壁的陈太,来借电话。”
“哦。姆妈,最近奶奶和大伯他们,阿好?”
“都挺好的,你呢?今年就可以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姆妈,我…”
“姆妈都替你打算好了,你一毕业回来,就和焕文订婚。”
“姆妈,我…”
“你又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讲咯。”
“我生活费用光了。”讲完这句话,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烫的快要烧起来!
果然,电话那端传来母亲不悦的声音,“怎么用的这样快啦?上个月不是刚给你汇了100块吗?”
我该怎么告诉母亲,国内政局动荡不安,物价飞涨,她给我的100块,根本不够我在英国一个月的生活。可我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别的话的,因为就是这笔钱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凑来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在蒋家就希望我能为他挣口气,嫁个好人家。所以当初拼了命,帮我在奶奶和大伯面前争取这个出国的机会,所以就连大伯家的堂姐思南,也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只能在教会学校学中文。
“碧雯,你还当我们蒋家在SH滩是什么名门大户么,告诉你吧,荣宝斋早已维持不下去了,现在是民国,到处倡导新思想,新文化,我们家的砚台和毛笔根本没有人买。你在那边还要什么小姐的做派,穿衣吃饭还要什么讲究,只有把书读好,才能帮到蒋家。”
母亲这样讲,我的愧疚更深了,此时的我那里还当自己是什么小姐,每日在画室画到深夜,一是因为奖学金,二是因为画室比起宿舍要暖一些。因为没有钱,我的头发已经一年没有理过了,我气恼自己已经长到腰际的长发,一下狠心,用剪刀剪到了齐肩的位置。母亲还在电话里讲了什么,我是再一句也没有听下去。
又听见奶奶还有大伯母讲了几句,母亲低声说了句,“钱,姆妈会想办法,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母亲会怎么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要么是再租一间房给别人,要么就是向奶奶要棺材本,再要么,会去找焕文的父亲要么?要么就是招来大伯母的冷言冷语,和恶言相向,再要么就是奶奶的唉声叹息,反正母亲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其实,我这么努力学画究竟是为什么呢?学了四年的画,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爱画画,并且想到要一生以绘画为职业,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这只是母亲的意愿,她觉得一个名门淑女,就只有学画画才有气质,才能嫁个好人家。所以我就自我催眠,我也喜欢画画。我不希望母亲再为我学画向人低头,我就算不学画,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不一定要早早嫁人,也可以让母亲扬眉吐气。想到这里,一个想法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一个月后,我买了船票,揣着从同学朋友那里借来的200块钱,回到了大洋彼岸的东方巴黎—SH彼时的SH滩已经是另一番景象,虽然仍处于直系军阀卢永祥的严密控制之下,但却是一派欣欣向荣。回国后的我才知道,原来1919年,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这场运动以北平青年学生为主,士农工商各阶层的人民都积极踊跃的参与,热情感染了全国各大城市,解放了人们的思想,特别是激发了青年学生的爱国热情。我为此也感到内心汹涌澎湃。
然而,当我回到家的那一刻,我的心,却是怎么也跳动不起来了。
还没到巷子口,就听见大伯母尖细的嗓门,“贱骨头,老娘怎么就能生出你这么个冤家来,你想走,行啊,先把蒋家这些年养你的钱拿出来,这十几年,你的吃的,穿的,哪样不是蒋家出的,现如今的让你嫁人,你竟是埋怨的很,觉得是蒋家亏欠你了。那叶家大少爷哪里不好,怎么也是牛津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配你还不是绰绰有余。”
“叶璟文再好,我也不喜欢。我当初没让你们生养我,生我出来,反倒是我的罪过。要我报恩可以,但就是不嫁叶璟文。”
“还反了你了!”只听得大伯母的叫骂声,众人的劝阻声,一时间屋子里丫鬟主子乱作一团,我无法再坐视不理,忙拎着行李走进屋去。
众人见是我回来了,手中的动作也停下了,我望向堂姐,只见她的眼中泛有泪光,像是在求救。
母亲见到我,旋即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平静,“碧雯,你不是来信说明天回来么。怎么提前了,也不打个电话,好让阿通去码头接你啊。”说着叫人来接我的行李。
我知道母亲这是做戏给大伯父大伯母她们看,也知道母亲心里只怕已是惊涛骇浪,却强压怒火,不能发作。我也只能装着样子,向伯父伯母请了安。
伯父轻哼了一声,许是在和堂姐生气,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怎么看我。
大伯母倒是一改往日的冷淡,对我突然热络起来。“碧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在不列颠可还习惯,早我还想着叫人给你寄两件棉衣呢,说这话的功夫啊,你就回来了,可真是巧。”
大伯母的体面话向来无出其右,每次都说有心想着我,可到最后也只不过是言语上的关心,这会儿大伯母正在气头上,我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谢谢大伯母关心,我在英国一切都好,不过您是怎的这么生气?”
“碧雯,你给大伯母评评理,大伯母这么做是为了谁?”
我拍了拍大伯母的手背,母亲却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我立刻像是懂了什么,转身问道:“奶奶呢?回来这么久,怎么没看到她老人家?”
大伯母冷哼一声,“你奶奶,在花园躲清静吧,一甩手,把所有的家事丢给我,自己什么也不管。可怜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不待大伯母抱怨完,我拉了堂姐,往后园走去。
堂姐拉着我的手,将我整个人转了一圈,“快让我看看,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蒋碧雯吗?简直就是一个英国的淑女小姐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啊……我想家了呗,回来看看。倒是你,大伯母刚才是不是打了你?快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我拉高堂姐的衣袖,只见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歪歪扭扭爬满了堂姐玉一般的双臂。“我的天哪,大伯母怎么忍下心的啦?你难道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么?”
堂姐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中泫泫落了下来,“谁说不是呢?只怕现下眼里只容得下世宗了吧。为了能让世宗出国留学,竟打起了卖女儿的主意。”
世宗是大伯母的小儿子,我的堂弟,只有十岁。由于是蒋家这一代的独苗,奶奶,伯母宠爱的很。
“世宗只有十岁,现在说留学也未免早了些,再说,你的学念完了吗?现在就让你嫁人,家里就缺你一口饭?”
“世宗留学是还早,但是家里日子难过却是真的。姆妈也许并非盼着我早嫁,也可能是做戏给奶奶和你姆妈看呢。”
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说话间,我和堂姐来到了花园,远远地就望见奶奶在花园里浇花。
“阿奶。”我轻轻唤了奶奶一声。
奶奶转过身来看我,身上还穿着四年前送我走时那件缎面的枣红色袄子,许是穿的时间长了,袖口的地方有些开线。一双黑色带袢儿的布鞋,鞋面一尘不染。老太太的精神还不错,见是我和堂姐,眼角笑纹堆叠,赶忙招呼我们过去坐。
“雯雯,侬回来啦,阿拉记得侬阿系要夏天才好回来的哇。”都说奶奶年纪大了,但我看在这个家里最精明的就是奶奶。
“还是阿奶厉害,知道我是逃学回来的,我休学了,准备回家帮家里度过难关。”既然瞒不过奶奶,我索**代了实话,没准到时候奶奶还会帮我劝劝母亲。
“家里的事情,侬大伯母和姆妈会看着办的哇,侬伐要担心。不过既然回来了,侬就做些自己欢喜的事。”奶奶虽说眼睛看着我和堂姐,手里的活计却没有停下。又看见堂姐表情不太自然,抓着袖子,忸怩的样子,问道:“侬哪能啦?(你怎么了?)”
“没怎么,姆妈给我介绍个朋友。”
“侬欢喜伐?”奶奶终于停止摆弄花草,盯着堂姐看。
“是叶家的大少爷。”堂姐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奶奶看出堂姐的不情愿,“侬伐欢喜,阿拉同侬姆妈讲。”
“阿奶不要担心,姆妈这会儿闹着欢呢。她就是想您给世宗拿钱出国呢。”
我拉了拉堂姐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又急匆匆挽着堂姐向奶奶告别。“阿奶,我俩还有话说,我一会儿再来看您。”
奶奶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摆弄她的花花草草,好像我们从来没有来过。
奶奶将家事交与大伯母多年,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过问,家里的花销和荣宝斋的账目都是大伯父和大伯母经手的,也许奶奶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年纪一大把,存下的棺材本也要被子女们啃个干净。
我拉着堂姐回到我的房间。
关上房门,我略带埋怨的对堂姐说,“你不是不知道阿奶最紧张什么,你这么说,不是好端端的让阿奶着急么?”
堂姐不高的个子,长发披到肩上,身着白底绣花旗袍,脚上穿着一双浅口摩登皮鞋,整个人别无生气的样子,但一双桃花眼格外有神。斜靠在我的床边,手指把玩着碎发,“你走的这几年,姆妈没少闹,阿奶几时管的?阿奶随大大(爷爷)开办荣宝斋,又管了半辈子的账,若说阿奶不知道姆妈打得什么算盘,那才奇怪。阿奶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管。”
看着堂姐一脸不屑的表情,我有些许无可奈何,只得转换话题,“璟文蛮好的,你怎么不喜欢。”
堂姐的脸红的不太自然,唾了我一口,“胡说什么你,我才17岁。”
我故作不懂,“你不喜欢璟文,那你喜欢哪家的少爷?说出来,我去帮你提亲?”
堂姐的脸更红了,“我哪有……我没有。”
我右手一把抓住堂姐,在她的腰间搔起痒来。“看你说是不说?你说……快说……”
堂姐最怕别人搔她的痒,一时招架不住,喘着大气说道,“我说…我说…是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