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对于怎么穿过层层封锁回到天策府的，李归雁真的记得不是很清楚。在他看到凌烟阁在烽烟中依旧耸立的塔尖的那一刻，整个脑子就都木了。眼角微微有些发酸，心底里，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丝丝缕缕的缠上来，揪得死紧。有些苦，有些酸，还有一种淡淡，让人眷恋万分的温暖。
“……李归雁。”
叶荀伸手想扶住呆站在破败石阶前的人，才触到衣角，那人却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冲了出去，指尖只余了一缕残风。他想要跟上去，却被一脸疲色的侍卫拦了下来，是只能着急的喊：“李归雁！”
不过李归雁没回头。
他眼里，心里，都是近在咫尺的天策，又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毕生所学的东西都用在了这短短的石阶上。
五步。
三步。
一步。
眼前一暗，秦王殿蒙尘的大门立于眼前。
又快又急的脚步戛然而止，鞋底狠狠踩在一层碎石上的咯吱作响，仿佛被压制在喉咙里的哽咽声。
那些用来支撑着已经到了极限的身体一步步走回来的东西就在眼前。
嘿，兄弟。你看到了吗，我活着回来了。
“统领……”
仅仅吐出了两个字，喉咙已经因为紧绷疼的无法出声。眼睛里火辣辣的，水汽扰得视线模糊不清。但是李归雁还是挺直了腰板，单膝跪地：“报！无忌营校尉李归雁协同玄龄营镇守枫华谷失利，前来请罪！”
大殿内围在一处讨论战况的众人一愣，齐齐看向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迎了上来。
最外围的徐长海率先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边，上上下下确认了几遍才忍着老泪，拍了拍李归雁的肩膀想把他的拉起来。
“臭小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下官无能，夜袭之下全营三百兵士无一生还，威远将军许天晴战死……下官无能！一个也没能带回来……”
李归雁红着眼，倔强的不肯起来。拽下脖子上挂着的小小竹筒，双手承着膝行到李承恩面前：“许将军交与下官一封密信，请统领亲阅！”
李承恩也不多言，接过竹筒按照特定的规律旋开，倒出一小卷白绢。展开后却面露讶色，递给了朱剑秋。
“归雁，你可知这里面，是空的。”
展开的白绢薄如蝉翼，上面有着叠的整整齐齐的折痕，还有着被血水浸过的些许痕迹。
除此之外，一片洁白。
“怎么可能！”
李归雁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抢过那段白绢，可是任凭他翻转揉捏，却都找不到一丁点的墨迹。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的……上面应该写满了的！天晴亲手给我的，那竹筒上有我亲手弄上去的记号，根本没人能仿造，里面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去怀疑那段白绢被人掉过包。装着它的竹筒是特制的，每一个都有不同的解锁方式，若是意图强行打开，夹层里的强酸就会毁掉里面的东西。
而知道这东西如何开启的，只有只有死掉的许天晴和李承恩。
随着殿内蔓延开的安静，李归雁开始绝望，那些曾经浮现出来过的怀疑，那些被他死死压了下去的念头，纷纷冒了出来。
不会是他们！
不会是他！
怎么会是个骗局呢……
肯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肯定是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肯定是……
各种各样的念头都跑了出来，逼得李归雁快疯了。然后，李承恩一句话，盖过了所有吵闹的杂音，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心头。
“归雁，不用想了。事已至此诸位也不用在隐瞒，许将军之死，是早有预谋。”
“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归雁觉得呼吸不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说的十分费劲，脑袋一跳一跳疼得眼冒金星。
忽然，有冰冷的手甲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喂。”
蓝衣青年苍白的脸上眉头紧皱，低声唤了他一句：“李归雁，你冷静点。”
目光有些涣散的看着那张脸，李归雁愣了一下，迟疑的问道:“唐……昱？”
唐昱微微点了点头。没戴着面具的脸上仍旧是没什么情绪，只是捏的人发疼的手劲流露出了些许担忧。可李归雁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只是觉得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耳鸣的厉害。
“你为何，会在这里……”
唐昱抿了抿嘴，低低得叹道：“别骗自己了。”
李归雁觉得手脚发麻，控制不住的后退了一步，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茫然无措。简直是恳求着的看着李承恩，却只换来了统领眉头紧锁。向来把李归雁当成子侄来疼爱的徐长海不忍再看的别开头脸。朱剑秋脸上神色也变得很是惋惜，和曹雪阳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低叹。
曹雪阳轻声劝慰：“归雁，你且听统领说。”
李承恩侧过头看着混乱不堪的沙盘，“早在安、史二人叛乱之前我们便已有所警觉，但苦于没有任何佐证，只能听之任之。许将军不愧铁谋之名，半年前，整个局势变化都被他一一推演，布下了现在这死境逢生的一场好局。”
“半年前？怎么会……这怎么会……他什么都没……”
李归雁停住了自己越来越低的疑问，看向一面之缘的唐门弟子，唐昱收回手，退了两步在朱剑秋身旁站定。没再多说一句话。
“大唐上下，知道其中关节的，也只有这屋子里的几位。”
看着满屋子沉默不语的人，李归雁觉得脊背发寒。
突遭夜袭，发小说，你得活下去。
重伤被围，阿瓦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叶荀说，他奉命护送一件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走出枫华谷，还被要求必须走会碰到自己的路线。
方红莲说，有人散播了密件的事，所有的追杀都不是巧合。
郭久说，别在逃命的时候瞎琢磨，反正总有一天会懂的。
……啊，他是懂了。
从认出唐昱的那一刻他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已经隐约怀疑了很久的事，也许从他进了天策府开始，就注定会发生的事。
那用三百多条姓名换回来的，他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无字白绢，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幌子。
深夜被袭营时，许天晴宁可拼尽最后一人也不下令撤退；逃出包围圈遇见唐昱和阿瓦时，他们所走的根本不是去支援的方向；而叶荀所要护送的，恐怕就是个必须要存在的‘知情人’。
呵……
没有什么死里逃生的天大的好运。
他李归雁根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那个石子，是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那个饵。
哪怕他在遇见唐昱之前就死在了乱军中，出现在枫华谷里的叶荀也会被当成持有密信的信使。如果叶荀也失败了，还会有乐霓裳、墨晚青、郭久……
谁都无所谓。
浩气或者恶人，那个势力都可以。
这个局里面需要的，只是一个‘掌握着狼牙军详细布置’的人。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在有心人的眼皮底下就好。军队布置不能轻易更改的情况下狼牙就只能分散精力，疑神疑鬼不敢妄动，给所有人争一线生机。
能不动声色做到这些的人，天策府里多不胜数，但是能让他毫无怀疑，没有丝毫犹豫瞒着他直到最后一刻的，普天之下也只可能有一个人——
干的真是漂亮啊许天晴！
死了都能算计这么多人，连自己的命算进去了都能一声不吭！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算什么！
同胞妹妹算什么！
兜兜转转如何，九死一生又如何，能进到那棵无情无欲的心里的，唯有天策，唯有天下……
现在看来，自己想了那么多，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代许天晴，替整个天策府，谢谢你。”
李归雁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人嘴巴一张一合，确一个字都听不到。
谢谢，谢谢……
郭久为了拖住死士而死的时候这么说。
叶荀只身闯进药师观的时候也这么说。
一句谢谢，就能赔上性命了么？
这场心战里卷进来的每个人都是匹夫，可谁又能说，他们的命就真的没这个天下重要？！
那一天，中军大帐始终都沉寂无声，所有人都想知道到里面底发生了什么，但所有知道的人，都缄口不言。
兵士们只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很厉害的那个许将军死了。
从枫华谷那鬼门关里闯回来的那个爱笑的校尉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足有一个多月，什么方子吃下去都不见起色。要不是有个叫花子送来了一盒据说是天材地宝制成的药，这还真不好说他会变成什么样。
有个不爱说话的唐门弟子入了天策府，功夫厉害的很，人长得精神。战场上，比他们一些土生土长的东都狼还像狼。到了晚上经常能看见他坐在凌烟阁上，半宿半宿的对着月亮发呆或者吹着不知道名字的曲子。
藏剑叶家的一个小公子不知道为了啥赖在营里，叶家的人来请了三四次也死活不走，硬是在将军冢附近搭起了铸剑炉给大家修兵器。好好的公子哥，一天到晚被熏得跟个碳头似得，却任劳任怨完全没脾气。
一个恶人谷的道士据说从昆仑生生一路杀到天策大营，一身狼牙军的血把雪白的道袍染得发黑，就只为了送回一枚玉环。
万花谷的一个大夫领来了一群本事不小的毛孩子给大伙疗伤医病；少林寺连同江湖上有名的各门各派各自迎敌护一方平安；西域那边也传来愿助一臂之力的消息。
这些放在平时可能还算惊人，可放在这乱世又变的理所当然得很。
兵士们稍微留了点心，便也不再注意了。战场上生死难料，无论什么事儿都跟雁飞南北，朝春夕秋一样，被当成了理所当然的。
除了想着法活着，谁其实都顾不上谁。
*
回到天策府的两个月后，李归雁刚刚能从病榻上爬起来，便穿了厚布袍裹着袭檀色的披风，一个人拎了两坛烈酒去了大营山崖边一个不起眼的衣冠冢前。
摆好了贡品，酒满了两个粗陶碗，觉得很多话想说，又什么都不想说。
正坐在地上发着愣，旁边一阵悉悉索索，一只毛秃了大半猫神出鬼没的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看了他几眼，懒洋洋的趴在了墓碑边上张大嘴打哈欠。李归雁瞅了瞅猫又看了看手里的酒，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你总是比我聪明……好像连这跟你呆久了的猫都比我机灵，兵荒马乱的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我断了霏雨一条胳膊。她去了恶人谷，这事儿，是我的错。”
“不过也不算坏事，那里挺适合她的性子的。臭道士答应我了，会帮我照顾她，你别担心。”
“统领跟我低头了你知道么？替你。”
“他说了，我要是不想再待在天策府，随时都可以走，天策欠我一个人情，无论何时，有求必应。”
“碎魂断了，我没钱修。叶家那位爷一脸嫌弃的拿走了就不给了，硬是塞给我了一杆新铸的，名字叫什么摧城。”
“他还说叶家不差我这么一个闲人吃饭，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过去帮他训练熊孩子，顺便看看江南风光。”
“结果我还没什么想法呢，妞妞倒是被他说的动了心，背着我偷偷跟秀坊的姑娘去了扬州，这丫头片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管都管不住。女娃娃长大了都这样么？”
“不过她要是能好好的习得一技傍身，我以后……也少份牵挂。”
“我啊……大概就是当兵的命。不穿着那身盔甲，我怕是连路都不会走。”
“兄弟做了二十五年，你不信我，我不怪你……”
一边啰里啰嗦的说着话，一边一碗一碗的灌着酒，直到两坛子都空了，李归雁才发现，自己一点都没醉。拍拍身上的灰土，有些不稳的站起身来，把碑前那最后一碗酒撒在了地上，最后看了一眼代表这一个曾经活生生存在的人的坟头，转身而去。
不远处的山坡下，有三个人手中捧着簇新的银甲，安静地等待。
“反正还活得好好的，我就还想待在这里，能在这里多呆一天是一天。许天晴，孟婆汤你别急着喝，乖乖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我，早晚有一天，我要找你算算这一笔糊涂账。”
——雁归来兮，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