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叫做隔墙有耳。
所以李归雁素来不喜欢谈论正事,不但不愿意说,大多时候连听都懒得听,就是烦那个东小心西谨慎的麻烦劲儿。
只要不是太要紧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他的常态。
而且他一直都觉得,人这种东西吧……挺奇怪的。
能屈能伸,能正直能无耻。除了少数榆木疙瘩犟到骨子里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会审时度势来迎合环境,只要能顺利生存下去,怎么都可以。心里舒不舒服都不重要,过日子嘛,谁特么在乎心情怎么想。
不过,万事总有例外。
“李归雁……”
“叶大少爷有何吩咐。”
叶荀踌躇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口,却立刻被这疏远冷淡的口气狠狠的噎了一下,脑门上青筋立马就鼓了起来,突突直跳,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的直哼哼。
“你好好听我说话!”
结果大少爷架子还没摆出来,李归雁抬眼一瞅他,他就又没了气焰,别别扭扭的梗着脖子说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真的没有恶意。我以前……”叶荀抿抿嘴,烦躁的踱了几步,后有些泄气的耷拉下了肩膀,“算了,你要是想听缘由,我随时可以讲给你听。不过天策我是肯定要送你回去的,别想着推辞啊,反正我不准备听!”
李归雁沉默了片刻,无所谓的哼了一声,算是允了。
墨晚青看着这俩人间的互动,叼着烟袋津津有味的吸了两口烟,眯着眼睛歪着头想了想,走到床榻前伸手就把李归雁才系好没多久的衣襟又扯了开。
李归雁愣住,本来反射性的想要闪开,结果还在腰酸背痛的身体压根不听使唤,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神色古怪的咂吧咂吧嘴,叹息一声。
“墨先生啊,下次干嘛之前先说一声呗?我其实更喜欢脱人家衣服。”
墨晚青含糊地笑了,青烟渺渺遮得他表情真真假假晦暗难猜:“真巧,某也是。”
军痞军痞,当兵的都是有点子痞气的。
大夫大夫,治病救人的肯定也大多都文质彬彬的。
可看着墨晚青这个当大夫的,李归雁却总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这小子已经不是充满痞气了,压根就是个匪!
他翻个大白眼,反正人为刀俎,他充其量只能算块鱼肉,干脆就手脚一摊四仰八叉也不反抗,随他们便了。
墨晚青见他听话的躺平挺尸,笑得更欢,手腕轻抖,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指间就多了几枚金针。他一边快速的把针插进李归雁身上几处大穴,一边对愣在一边的阿瓦说道:“小友身上带着玄水蛊吧?”
阿瓦回过神来,从贴身的腰包中掏出个小瓷瓶,拔了瓶塞放在李归雁胸口上,银簪子挑破皮肉,然后吹出一声婉转诡谲的笛音,一只细小青黑的虫顺着瓶口爬了出来,转了几圈就顺着那小创口钻进了脚下的皮肉里。
李归雁微微一颤,额上已经见汗。
很微妙,不是特别疼,泛着一股麻痒。那种有个东西在皮下活动的强烈感觉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还没等他从身体里进了只虫子这个震惊里缓过来,墨晚青笑眯眯的俯下身,手起针落转眼间就把人扎成了个刺猬。
等一盏茶后刺猬恢复成了人形,李归雁已经是被折腾的出气多进气少,就差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了。
“太素九针虽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是也自有妙处。某跟军爷一见如故,军爷要走,某自然得送你件大礼才是。”
伸出手指头戳戳李归雁的脸颊,墨晚青一脸很尽兴的样子:“起来吃点东西吧,今晚送你们上路。”
……上你娘的路。
李归雁翻个白眼,懒得浪费力气去计较墨晚青的口无遮拦,定了定神,慢慢坐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周身疼痛麻痹之意已经锐减,那几处大伤也不知道这几日被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没了疼痛牵制俨然已然不影响日常活动了,神色之间都轻松了许多。
“万花医术,苗疆蛊虫,果然玄妙。”
李归雁掩不住惊讶,诚心诚意的感叹了句。随即反应过来,疑问道:“这个‘你们’是指几个人?”
墨晚青没搭理他,吐出一串烟圈,磕磕烟斗,笑眯眯的领着阿瓦就要出门。
“哎?!可是我……!”
阿瓦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墨晚青提起来夹在腋下,大步流星的就被带走了。唯有似是嘲弄的笑语留在屋内:“几个人某怎么知道。某可是要抓紧机会跟小友交流医术心得的,就不凑你们的热闹了。”
李归雁抬头看向叶荀,叶荀立刻像是要表明自己立场似得马大金刀的往桌边一坐。他又转头看向半天没动静的方红莲,结果……道爷根本不搭理其他人,还在喝茶。
那杯茶已经喝了很久了,但是完全不影响他继续保持着喝茶的状态。
指望这人自己开口估计是没戏,想了想,李归雁还是决定先问明白了再作计较。
“方道长啊……”
话头才起,方红莲就抬起冷泉般的眼睛一扫,似是嫌弃的略皱了皱眉,冷然道。
“先把衣服穿好。”
“哈?”
低头瞅瞅自己还大敞着的内衫,李归雁也承认这形象不太适合谈严肃的事儿,他有点无语的匆匆整理好再开口:“关于……”
茶盅一放,手虚按在了剑柄上,方红莲再次打断了李归雁的话,语调平淡但是理直气壮:“贫道也要去天策,理由军爷不必知晓。”
这明摆着就是威胁。
李归雁砸吧砸吧嘴,虽然不甘愿,可情势显然已经没办法掌握在自己手里,与其浪费时间同这牛鼻子耗着,还不如答应同行。有自己在旁边盯着,也翻不起多大浪。想明白这些,他也就笑了。
“道长既然不嫌我拖累,我当然乐得多个高手同行。”
可惜,方红莲并不配合。一个笑脸一个冷脸僵持了半晌,李归雁脸都快抽筋了,这人也没多大反应。本来还小心翼翼怕再惹李归雁不快的叶荀见他们这样,脸一沉就准备说说这个死赖着不走的,结果他刚说了个你,道士就开口了。
“你很好。”
这话说的有点莫名其妙,李归雁反复咀嚼了几次还是没整明白,这大爷是在说他自己英明神武带着病号不算事儿呢,还是在说自己不用想太多他其实是个好人?反正不可能是简单的夸奖……想了半天不得要点,只能一脸无语的继续干瞪眼。
“用你说!”叶荀咬咬牙,气哼哼的坐下,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
方红莲看都没看闹别扭的大少爷一眼,复又说道:“我认得耶律。”
李归雁浑身一颤,视线就像是要将人刺穿一样,双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杀意似是化成了实体,刺得人皮肤生疼。低沉浑厚又慵懒的音色伴随着胸腔的震动把那沉重的愤怒传递到了每个人心尖上。
“说下去。”
“他已经死了。五年前,死在了雁门关。”
死了?
……就这么,死了?
李归雁颓然的坐回床边,心中纷乱。他早就从岫云的书信里知道了那次任务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那场死亡不能怨任何人,但是他这么多年还是把耶律当成了憎恨的对象。
如果不这样做,也许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耶律也一样,岫云死的那个时候,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人犯错误,大半是该用真情时太过动脑筋,而在该用脑筋时又太感情用事。他们受不起失去,所以就找了个理由,让一切能继续下去。
岫云啊岫云,你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谎,是如此的温柔而残酷。现在,连怨恨的源头都带走了……果然,不愧是许天晴那个家伙会看上的女人啊。
李归雁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面浓郁的墨色已经散去,一片澄清。
“多谢告知。”
他诚心诚意的对方红莲一抱拳,语气里一片释然:“天策虽不遥远,狼牙却必然会百般阻挠,还要倚仗道长。”
方红莲不置可否,重新拿起一口没动的茶水,掩了嘴角一丝松懈的微微笑意。
叶荀见李归雁已然豁达不在揪心旧事,便收回了担心的视线,有些恹恹的看着窗外绰绰的远山发愣。
燕雁无心……商略黄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