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荷花宴上。
筵席摆在太液池边上，正对着一池摇曳生姿的莲。太液池中已经很难寻觅到裸露在外的水面，青和粉相互交接着，一直延伸到天边。
沈舒早早地坐在位上，小口抿着杯盏里的酒酿。这次的酒酿用的是剑南烧春，不复桃花酿的柔和温醇，一口喝下去，辛辣的，从舌尖一直灼热进肺里。
她舔舔唇，暗自打了个哆嗦，迅速把酒杯拿远了些。
还是那果汁一样的桃花酿好喝啊……沈舒回味着。
清风徐来，带着初开菡萏的清香，柔柔拂在人的脸上。
沈舒脸上微红，骨肉均匀的小手在脸颊边轻扇着，挥发掉腾上来的酒意。
陆续有宾客到来，座位逐渐被填满了。
可宋暮却姗姗来迟。
宋暮来的时候，步履平稳，可眉头却微微蹙起，仔细看去，可以看见他眼底有罕见的焦躁。再看过去，却又恢复了正常。
沈舒眨眨眼，想着刚才到底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呢？
不待她多想，宴会已经开始，身段如弱柳扶风的侍女袅袅呈上各式各样的美味菜肴。有身段姣好的歌姬舞姬上前演奏。
为了应景，曲子选得都很用心，大多是江南水乡里流唱的平缓柔和的小调。
沈舒听着小曲儿，把刚上来的羊油花丝塞进嘴里，顿时满嘴肉香。肉质鲜嫩，却不显肥厚，每块肉被削得薄薄的，浸满了调料的浓郁气息。
她幸福状地眯起了眼睛，也就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歌姬舞姬换了曲子，应和着中央一个碧色衣裙的、正在弹古筝的、十六七岁的少女。
那少女刚开始弹的是轻缓柔和的阳春白雪，除了技艺更加娴熟些，其他地方与前面的乐曲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以至于沈舒没有发现异常。一曲奏罢，忽而转成了十面埋伏。
沈舒这才感觉到不对，抬头看去，原来早就换了人。
宴会上一应事务都是她亲力亲为，一手操办的，本不应该出现选定曲目之外的演奏。
她下意识地朝宋暮看去，后者凝神听着淙淙的古筝，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一瞬间，沈舒攥紧了裙角。她心思通透，短短一瞬，就已经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前后关节。
所以，这特意大办的荷花宴，其实就是为了前面这个弹琴的少女惊艳出场吗？
可，这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准备宴会啊，这么被其他人利用了，还真是不爽呐……
少女手下拨动琴弦的动作越发激烈，铮铮的音节从琴弦上迸发开来，气势非凡。
全场的人都被她吸引住，沉浸在着充满杀伐之意的乐声中。很难想像，这样的乐声是从一个娇小的少女手下迸发出来的。
忽然，乐声又是一转，变成了诗经里的歌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少女面色含羞，如花娇颜被染上酡红的鲜艳色彩。她的芊芊十指在古筝上来回抚弄着，悦耳的淙淙声在指尖绽放。弹到动情时，春山眉黛低。
在她身后，微风轻轻摇曳起满池的菡萏，有清香拂面，却不知到底是花香还是人香。荷叶衬着少女碧色的衣裙，她的笑靥却比含羞的莲更娇，仿佛是从荷花中孕育出来的精灵一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太阳逐渐西移。她背光坐着，眉眼被氤氲不清，只能看见雪色的肤上，嵌了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她乌发半绾着，随着肩膀的伏动有几缕落在颈边，衬得肤色越发细腻洁白，浸润了光泽，像玉一般晶莹剔透。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故人的诗句，描绘的大抵就是这般活色生香之景了吧。
其实这琴音虽然很是不错，但听在沈舒耳里，还是小小有些瑕疵。十面埋伏是大气磅礴的乐曲，被这少女弹的终究还是柔和了一些，只流离与乐曲表面的意象，而没有领略其真正的内涵。还有这首桃夭，被她弹得旖旎之意太重，反而失了乐曲的真意。不过她一介小小女子，可以弹出这样的水平，已经很是难得。
而且……沈舒偏头看了眼宋暮，后者一脸认真地听着少女弹奏的乐曲，指节轻叩案上，仿佛在为少女打着节拍。
先别管弹的到底如何，宋暮喜欢就好嘛。
她指尖快速在琴弦上抚弄拨动着，变换着复杂华丽的手势，最终终于奏响了桃夭的最后一个音节。
少女盈盈起身，向宋暮略福一礼：“小女献丑了。”
宋暮面上携了尔雅的笑意，温和道：“你是定国公府的女儿？不错。”也不知那声“不错”是在夸曲子还是在夸人。
少女有些羞涩，含羞应着：“回陛下的话，小女朱锦，姨夫是定国公。”
外臣的座位上，定国公跟着应声道：“家女仰慕圣上已久，本是要参加去殿选的，不想因为突发的寒疾耽误了，实在可惜。”
宋暮沉吟着：“既然如此……传朕旨意，定国公侄女朱氏女，温柔敦敏，蕙质兰心，特封为嫔，赐号蕙，入住馨尹殿。”
底下立即有人称赞宋暮与朱锦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然后朱锦退下，场内继续歌舞升平，人们低声说笑着，仿佛都由衷为宋暮和朱锦感到由衷的高兴。
没有人再去注意沈舒复杂的眸光。
她一直以为，宋暮沈舒，只有她和他的名字被念在一起，才是最好听的。可是，宋暮朱锦，这两个名字拼凑在一起，也这样浑然天成。
歌舞升平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人们才散去。
沈舒没有去回头看宋暮，转身带着婢子直接回了昭阳殿。
宋暮敏锐的发现了沈舒的离去，他内心有些焦躁，但还是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意，礼貌而不失威严地疏散了筵席。
他看了眼不早的天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对安念说：“去昭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