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开始没多久,陈慕雯眼角瞄到班主任老陈接了个电话便神色匆忙地离开了之后,在心里欢呼一声后便完全放弃了和周公无谓的斗争,靠在王潇然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王潇然用力推醒她的时候,台上台下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她困乏地睁开眼,眼神空洞又茫然,脸上还带着红红的睡痕,一副如梦初醒的可怜模样。王潇然笑着替她拿起背包:“快起来啦,课都结束了,就你还在那儿一个劲地睡,叫都叫不醒的”。陈慕雯揉了揉自己的包子脸,甩甩头,从王潇然手中接过了背包,两个人一起手挽着手走了出去、
刚走出学生活动中心,她们就都看见了方晔云正满脸不情愿的被一个男生拉着往校门口走去。男生的力气显然很大,即便是方晔云积极消极地反抗着不肯跟他走,最终也还是没能摆脱他的手。陈慕雯定定心神,仔细一看,那个脸色依旧薄怒,一副不容反抗的暴君样子的男生不是男主同学又是谁呢。她看看这一对,心里不禁蹦出了四个狗血的大字:冤家路窄。
她和王潇然一边笑嘻嘻地八卦着一边往各自回家的校车走过去,刚说了拜拜明天见,就发现自己要上的校车门口附近站了个人,正利用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好久不见,陈慕雯同学。”还带着一点变声期痕迹的男生嗓音在她的上方并不突兀地响起。
这样郑重的开场白,她竟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从面前这个人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以及,他刻意想要隐藏却又还是流露出来的喜悦的笑意。
那个小学时喊她“小结巴”却又主动要求和她成为同桌的小男孩,那个给她带曲奇饼、童话书、小玩具的小男孩,那个有事没事骚扰她、找她讲话然后被班主任训斥的小男孩。
怎么在时光里,变得让她觉得如此陌生,如此的难以直视?她甚至觉得,这样的重逢,给她带来的紧张情绪远远多于重新在新学校遇到故人的惊喜,让她有种想要拔腿逃走的冲动。
“你是……方立达?”陈慕雯低下头,小声地问道,尾音拖得很长,似乎自己也不确定这个句子到底是设问还是陈述。站在她面前的人有片刻的怔忪,像带着些怅惘一般,随即又语气轻松地开口:“上车吧,我和你坐同一班车”。
直到被他连推带拉地哄骗似的带上车,陈慕雯也还是没搞清楚小学六年级时就已经搬家到市区的他怎么会和家住在开发区的她坐同一班校车,当然,她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就只能坐在座位上紧紧地抱着她的书包,以一种紧绷的姿态看着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
方立达站在她的座位旁边。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挺拔男生,一伸手,便已经轻轻松松地抓住了车顶的吊环扶手。他还是很瘦,面容却是显出了一点开始逐渐成熟的轮廓,眉眼清朗,迷彩服外套在他的身上晃荡着,风从窗口吹进来,他的胸口时不时会鼓起一块。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重新遇到你,更没想到今天下午你就坐在我的后面。”方立达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开口主动打破了两个人之间这微妙的沉默。陈慕雯这才转过脸来:“啊,原来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是你!我想了好半天……”她忽然又收住了后面的话头,低下头玩起了包包上的带子。方立达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也低下头来。眼前是她头顶的软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头发有点自然卷,长长的睫毛下面,那些被她小心隐藏起来的小情绪,他全都看不见。
他忽然很想伸手揉乱这一头柔软乖顺的头发,很想扳过她的脸,让她也一样认真地看着自己,然后问问她:你在害怕什么呢?可是伸出去的手也只是在风里虚晃了两下,随即便又放了下来,安然地垂在身侧。
这一刻,隔着四年的时光,他看着这个似乎全身竖起警戒、如临大敌一般的女孩子,青春期里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英挺少年,第一次有些明白了“挫败”这两个字的滋味。
意兴阑珊地回到家,刚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愤怒的声浪:“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看你这个星期有几天在家呆着?要不是你哥哥今天带你回来,你是不是又要在外面鬼混?”方立达有些无奈又厌恶地揉了揉眉心,低下身子专注地换鞋,假装无视客厅里正襟危坐、怒发冲冠的继父和一脸倨傲、站得笔直的方晔云。
他换好鞋,拿着书包直奔自己的房间,经过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女时还是轻声问了一句:“我妈呢?”方建国这才转过脸来,脸上浮现出愧疚又不安的神色:“立达你回来了啊,你妈妈刚刚打电话回来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有应酬,那个,今晚我们吃简单点儿,你哥哥已经在厨房做饭了。”方立达“哦”了一声,随即便未作停留,往自己的房间门口走去,想了想,又折返,悄悄走到了厨房门口向里面望去。
宽敞明亮的厨房里,料理台上等待下锅的蔬菜和肉分别被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碗里,而大厨本人——方晔扬正专心致志地拿着搅蛋器打着蛋。方立达看着这个挺拔的背影,竟有片刻的怔忡,回过神来才发现方晔扬已经架上锅,娴熟地倒油、放菜,拿起锅铲预备大展拳脚了。他刚想悄无声息地原路溜回房间,方晔扬已经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他,拿着锅铲一边翻炒,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神里隐隐有笑意,扬声问他:“怎么?是要来给我打下手吗?”他略有些尴尬地呆在那儿,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地板上的方立达,此刻完全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眼神有些涣散地从顶上的吊灯,切换到了书柜里的书,随即又在书桌上的复习资料上流连。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此刻并没有放空。曾经小学时候的回忆竟然纷纷乱乱地涌现出来,有声音,有人物,还有校园里那些梧桐树的样子。没有什么特别清晰或者让他印象特别深刻的画面,但是,贯穿在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里的,是那张清甜软糯的笑脸和她沉默的样子。
她曾经是他的同桌,却始终和他处于一种别扭的状态,完全没有其他坐同桌的同学之间那份亲密无间的劲头儿。他们之间总是处于一种“他想方设法讨好她,可是她从来不领情”的关系模式,让年幼的他曾经气馁又懊恼。不是没有暗地里想过和她断绝“外交往来”,可是,仅仅是那么些个时刻,比如上数学课的时候稍微一晃神,目光不经意间滑过她的侧脸,卷卷的发丝挂在脸蛋边,长睫毛低垂,小手用力握住铅笔慢吞吞地记着笔记,一副倔强又无辜的模样;又或者是下午两点来钟的光景,艳阳当头,教室里明晃晃一片,老式风扇吱呀呀地在头顶转着,她一张白皙的圆脸被晒得红扑扑,细细密密的刘海搭拉在光洁的额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来,趴在桌上假寐的小小女孩像是一只秋日里熟透的红苹果一般散发着甜糯的气息。这些时刻,又让他心头痒痒的想要继续这样下去。
他是不曾想到会和她有这么一天重逢的。自从经历了当小学校长的妈妈调任、再婚、搬家之后,他和她毕竟已经整整四年未曾再见。
这四年里,他过得有些动荡起伏,还在青春期的叛逆情绪里挣扎,种种关于家庭的琐事有时候竟然也会让他有精疲力竭之感。刚开始的时候,他偶尔还会想起她,到后来,小女孩的模样早已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有些模糊,他感到自己有很多很多远比这点小心思重要的事情等待着自己——成长,曾经在蓬勃向上的青春期里是多么宏大的主题,甚至是让人有些肃然起敬的。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全力以赴地去像个男子汉一样应对种种来自生活的考验。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心烦意乱地躺在地上,突然发现,那些曾经被他想象的很神圣很磅礴的所谓人生考验,竟然往往是以一种令人尴尬的面目呈现在他的生活里的,就像是小区里那些个大妈零零碎碎的叨扰,抓耳挠心一般让他烦神却又无处可说。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炒菜的声音、方建国训话的声音,浓郁的饭菜香味从门缝里溜进来,带着家常生活的味道。楼上的女孩大约是又在练习钢琴,泉水一般的琴声飘然而至,伴随着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邓丽君的歌声。在这八月末尾的黄昏里,天色明艳,夕阳未落,有清风飘飘然在这将晚未晚的时刻里拂过。少年起身,推开窗,飞鸟扑啦啦掠过电线杆,大片的火烧云蔓延至天边,一切就像和多年之前的夏末没有什么区别,空气里都是甜蜜又怅惘的气息。他感到种种心绪起伏渐渐平落下来,心底某个角落变得前所未有地柔软和平静。
“出来吃饭吧”,身后有人推开门对他说。方立达转过身,门口的少年身形挺拔,模样清爽,却系着个不合身的花围裙,手里还握着个锅铲,显得颇有些家庭妇男的滑稽味道,方立达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方晔扬勾起唇角,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随即便转身向餐厅走去。
番茄炒蛋,茭白炒肉丝,冬瓜咸肉汤,清炒四季豆,拌海菜。
方立达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惊异的——之前从来都是自己的老妈或者家政阿姨亲自下厨,,这家伙是怎么就学会了这一手做菜的好本事的?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他都听到自己肚子里的馋虫在蠢蠢欲动了。方晔扬解下围裙,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眼神却是看向了低着头不说话的方晔云,从来都是少年老成的神态里竟带着些孩子气的期待,那是一种温暖又雀跃的神色。“好了,开饭吧,大家都饿了,晔扬辛苦了,立达,多吃点。”方建国端起饭碗,对三个孩子说道。
方立达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他最爱的番茄炒蛋,刚送入口中,他便在心里点了个赞。方晔扬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又给他夹了些菜:“慢慢吃,别着急。”方立达埋头苦吃间眼神却瞄到了坐在他对面的方晔云从这顿饭开始就板着脸,面前的饭菜一动未动。方晔扬吃了几口菜,叹了口气,起身拿过方晔云面前的汤碗,给她盛了碗汤放到她面前,柔声说:“不想吃饭就喝口汤罢。”随即,方立达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冷笑一声后说道:“虚伪。”
一直在吃饭的方建国此刻脸色大变,啪的一声将碗筷放下,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方晔云抬起脸来,环视一圈后,对着方建国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你们,都一样虚伪。”方建国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快速绕过饭桌,眼看着就要冲到方晔云面前,一个巴掌就要落下来,却生生在半途被人给截住,一只手也被牢牢地掌控住。他怒极攻心,定睛一看,正是他一贯引以为豪的大儿子,此刻面色沉肃地站在他和女儿之间,阻挡之意再明显不过。“晔扬你给我让开,你知道这个不肖女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吗,都是大家平时惯得!今天不教训她,明天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是吗?至少我这么些年来倒是清白无辜地长大的,不像有些人,嘴巴上道貌岸然,实则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坏事。”方建国一听到女儿说出来的这些话,气得浑身发抖,用尽力气一把推开儿子,冲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到了女儿脸上,对她大吼道:“滚,你滚!”
“你们闹够了吗?”一直保持沉默的方晔扬再次出手止住了都处在怒火顶端的两人继续大闹的势头。他闭上眼,像是需要很用力地通过深呼吸来平抑自己的情绪,良久才开口:“如果你们俩都想一直带着过去的种种不愉快这样生活下去,我没有意见。但是,我拜托你们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就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好好吃顿饭也不行吗?”
坐在位子上一直冷眼旁观的方立达听到这句话时,心头忽然像是被戳到一般,有些旧时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永远争吵不休的父母,摔碎的碗碟,无休止的冷战和锋利的言语。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五岁?可谁说孩子是从上学时才开始真正懂事的。那些至亲之间的相互伤害,早就在一颗小心灵里刻下烙印,永世无法消弭。
如果,那时候他已经足够懂事,是不是也很想像此时此刻的方晔扬这样,心灰意冷地对着他们说出这番话?
方晔云别过红肿了半边的脸,闭上眼,有眼泪一点点地浸出来,却还是咬着牙不肯低头认错的倔强模样。方建国颓然地低下头,捂住脸的双手不断颤抖。“你们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是吗?告诉你们,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夹在你们中间的日子。我累了。接下来的生活你们爱怎么过怎么过吧。方晔云你爱住在外面就住在外面,爱和谁打架打到鼻子流血就去打吧,不会再有人管着你了。”说完这些话,方晔扬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自己的书包,随后拉开房门,向外面走去:“今晚我不回来住了,你们请便吧。我想我们都需要各自安静一下。”
伴随着房门“砰”的一声,餐厅里再次恢复了死寂,餐桌上的饭菜热气还未散尽,一切都还是整洁有序的模样,但很显然,之前被竭力维持的表面的和平已经完全被打碎了,大家的心里此刻都像是台风过境一般狼藉。方立达默默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说是收拾,其实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也不过就是将桌上的盘盘碟碟原样不动地端回厨房然后依次放进冰箱罢了,做完这一切,他抬头一看,父女俩还是僵持在那儿,各自脸上的表情都带着几分漠然几分难堪。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随即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站在房间门口,即将打开房门的手紧了又紧,还是放了下来。他转过身,像是没看见父女俩一般对着餐厅的某个方向轻声开口:“你们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都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晔扬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此刻,正是T市华灯初上的时分。车水马龙的街上路灯渐次亮起,远处高楼霓虹闪烁,在种种喧嚣的声响里愈发流光溢彩。
方晔扬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骑着单车,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有风吹过他棱角分明的年轻的脸,凉意习习,他那颗在父亲和妹妹中间不断被撕扯的心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捧起来小心粘贴拼合,终于有生机复苏的迹象。这感知令他疲惫不堪中又有一点终获安宁的欣喜,也有一点酸楚和苦涩。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承认,作为儿子,作为哥哥,他是失败的。
纵然他严于律己,学业品行无可挑剔,纵然他竭尽所能,爱护妹妹,尊敬父亲。
可是他最爱的人,都将他的感受视若无物,推开他的好心好意,然后烧起漫天战火,让这个家庭少有宁日。这一切显得他的努力有多可笑有多执拗,他已经不想再去承认。
就放纵自己任性这一回吧,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去他的好儿子、好哥哥、好学生,这一刻,他只想做他自己,只想恣情肆意地过一个晚上。
坐在T市新建的文化街区一间小酒吧里,方晔扬看着面前酒杯里淡蓝色的液体在微微晃动,晃动,直至在视线里晕染开一片潮湿的蓝。他闭上眼,这样喜悦与悲伤都一起疯狂叫嚣的场合,这样灯火阑珊、纸醉金迷的夜晚,在时光长河里好像也只是弹指一挥的片段,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脑海中有支离破碎的光影,时而重叠时而来回放映。
这样的时刻,他不敢睁开眼,怕自己会流泪,更怕被狂欢的人群发现这个角落里他流泪的模样。直到这一刻,他才愿意承认,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软弱的少年,渴望尽情流泪,渴望逃避。那些少年老成的伪装多像一层不堪一击的外壳,而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却是带着温度的脆弱与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