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
我们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跟死后存活的可能性有关。死掉之后还有生命吗?我死后至少还有仍然存在(exist)的可能吗?
表面看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至少需要弄清楚两个基本的问题。第一,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何物?或普遍来说,因为我不仅想知道我自己死后的存活机会,还想知道所有人的,所以会问:人到底是何物?我们是由什么构成的?我们有哪些组成部分?
顺理成章地,在回答“我能存活下来吗”之前,我们需要了解自己是如何构成的,所以首先要做的是花点儿时间弄清人的基本“构件”。我们需要确定人是什么。
第二,我们要弄清:到底何谓存活(survive)?如果我们想知道死后存活的可能性,最好先弄清“存活”这一概念。那个将来作为我存在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关于存活的本质,即在时间中持续存在这一问题,可以用非常通俗的术语来讨论。我们可以讨论椅子、桌子、树木,或者任何东西的存活。我们可以问:同一个东西在时间中持续存在是怎么回事?或者,更抽象地说,在时间中持续的同一性(persistence of identity)的本质是什么?
但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像我们这样的存在——人类。我们尤其感兴趣的是弄清一个人在时间中持续存在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哲学家们称这个问题为“个人的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也就是人在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问题(同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中)。比如说,下周会有好几个人住在我家,我非常希望他们其中一人是我。但是,如果说其中一人下周正好是我,就是此刻坐在桌子前的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使得那个人跟这个人一样?简单来说,就是个人同一性的本质是什么?或者,如果我们用存活的语境来提问:一个人的存活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所以,从表面看来,为了弄清我死后是否活了下来,或可能存活,我们至少需要知道人是什么,我们需要弄清存活的本质,或者(更具体的话)个人在时间中的同一性。毫无疑问,我们将用几章来仔细地研究这些问题。
但是在开始之前,我们要考虑对这一整体计划的一个反驳。我们要花许多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死后有生命吗?或者死后可能有生命吗?我死后能不能存活?然而,根据我脑中的这一反驳,整个复杂的研究都是一种误解,它基于一种混淆。这种反驳意见说,一旦我们看出这一混淆,就能看出我们提问的确凿答案。我死后还能不能活着?当然不能!
如果这是对的,我们的讨论就简单多了。但它对不对呢?这种反驳是这样说的:
对于我们发问的这个问题,一种陈述方式是:死后有没有生命?但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假如我们一开始问,一个人死了(has died)是什么意思,那么“死亡”(death)一个很自然的定义是,它类似于“生命的终止”。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问“死后有没有生命”,就像在问:“生命终止之后有没有生命?”对此的回答应该很明显,答案是没有。问死后有没有生命,就像稀里糊涂地问你的生命耗尽了之后还有没有生命。哦,咄!当然没有!这就好比问:我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之后,盘子里还有没有食物剩下?或者,电影结束了之后电影会怎样?这是愚蠢的问题,因为一旦你明白了你问的是什么,答案就包含于其中了。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这种反驳意见接着说,虽然很久以来人们觉得“死后有没有生命”是一个巨大的谜,是重大的哲学问题之一,但这真的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一旦你思考它,你就能看出答案必然是:没有。死后不可能有生命,生命结束之后不可能有生命。
或者,假如我们以稍微不同的方式来问:我能从我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吗?那么,“存活下来”一词是什么意思?我们说某人从某件事中存活了下来,比如有一次意外或者一场病,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比如,发生了车祸,你可能会说某位先生去世了,某位女士存活了下来,而说她存活了下来就等于说她还活着。所以,问“我能不能从我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就好比问“我死后还能活着吗”。而死亡是什么?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所以,问能不能从自己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其实是问:我停止生存之后还能不能活着?我是不是一个死的时候没有死去的人?答案又是:咄!当然不能!鉴于存活的定义,你不可能从你的死亡中存活下来。
这一反驳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则笑话。你可能听过这个笑话,7岁的时候它会让你抓狂。它听上去就像一个谜语:“一架飞机在加拿大和美国边境坠机。人们该把幸存者埋到哪里?加拿大还是美国?”7岁的时候,你会想,“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幸存者埋在哪里,会埋在加拿大吗?还是会埋在美国?”但答案当然是:你不会把幸存者埋起来!幸存者是还没有死的人!所以问“我能不能从我死亡中存活下来”,就像问“我死后是不是还没有死”,答案当然是:不是!如果你死了,那么显然你没有存活下来,这一问题根本无从谈起;它实际上不是一个开放的问题。至少这个反驳是这么说的。
在这里,我不想彻底拒绝考虑这一反驳,所以才用好几段话来详细地说明它,但我认为有一种回应它的办法。我们需要做的是,搞清楚我们想问的到底是什么,那么接下来我会试着把这个问题提得更准确些。关键是,使它成为一个真正开放的问题,一个我们可以合理地提出的问题。
我将在本书中多次提醒大家,我是一位哲学家。这意味着:我所知的事实并非包罗万象。所以,对于我即将给你讲的故事,有些地方我希望自己知道那些事实,但是我不知道。因此,为了讲好这个故事,我应该邀请一位客座作者,一位杰出的生理学家来给我们提供我不知道的事实。但我并没有,我只是假装这样做。我会说“之类之类”,然后在应该请出我们的客座生理学家时,我会捏造相关的细节。没关系,对我们的目的来说,细节没有那么重要。
请想一下一具肉体死亡时发生了什么。无疑,你可以用各种方式杀死一个人。你可以毒死他,你可以勒死他,你可以向他的心脏开枪。他可以死于自然原因,比如心脏病突发,或者中风,或者癌症。导致死亡的也许是不同的起因,但是假定这些原因殊途同归,你最终都要经历一系列事件。这是些什么事件?这正是我不知道细节的地方,但是我会按照下面的情况来理解。不论何种原初的致死缘由,最终血液不再循环,氧气无法在肉体里流通,导致大脑开始缺氧。由于细胞逐渐缺氧,无法继续开展各种代谢过程,它们便无法按需修复自身遭到的各种损害,或者生产它们所需的氨基酸和蛋白质。随之细胞开始衰败,细胞结构开始崩溃,无法照常修复。最后,关键的细胞结构毁掉了,然后轰的一声,肉体死了。如我所说,我不知道自己描述的是否准确。我刚才讲的是一个粗略的故事,但是类似的故事大体上是真的。
我已经给你勾勒出了这个故事。这就是肉体死去时体内所发生的事件,尽管我并不真的知道其细节。我们可以称这些事件为B1,B2,B3,直到Bn(B代表body,肉体)。在B1开始前,你的肉体还在运行,按照肉体的方式正常地工作着,呼吸、繁殖细胞,等等。在这一过程的最后,即Bn,就是肉体的死亡。从B1到Bn,就是死亡的过程。至少,这是肉体之死(death of the body)。医学院的人士、生物学家或生理学家会这样向我们描述。
假定我们把这一过程称为“肉体之死”,把这一序列最后发生的事件称为“肉体之死”。现在我们仍可以问,或至少看起来可以问:我还能不能,或者我是否,在我的肉体死后仍然存在着?我能不能在肉体死亡后仍然存在着?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至少看上去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这么提问。问我的肉体死后我还能不能存在,这里并没有明显的荒唐之处。答案可能会是“不能”,但至少不是“显然不能”,这需要持续的论证才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下定论。从我们目前知道的来判断,答案最后可能是肯定的。这只是把我们带回了这一想法:我的肉体死后我是否能够存在,好像取决于我是什么。所以,我们马上要讨论这个问题。
但老是问“我的肉体死后,我能不能继续存在”有些累赘不便。在澄清了要问的问题之后,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重新表达它,不是坚持问“我的肉体死后,我是否能够继续存在”,而是有时用这样的问法来代替:我能从我的肉体之死中存活下来吗?这么问也无妨。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这样问:我死后能继续存在吗?这实质上也并无不妥。实际上,我们可以规定,当我们在这类问题的背景下谈论“我的死亡”时,我们要谈论的是我“肉体的死亡”。所以问“我死后能继续存在吗”,不过是“我的肉体死后,我能存活吗”的简略形式,这样做没什么妨碍。即使我们问“死后有生命吗”,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安全地假定,当我们这样问的时候,只是在问,“即使在我的肉体死亡后,我是否还依然存在”。这确实像是一个非常合理的问题。让我们试着来回答它。
两种观点
如我已经提出的,如果我们想回答“我的肉体死后,我是否能够继续存在”这一问题,我们首先要搞清我是谁。毕竟,一个人能否从肉体之死中存活下来应该取决于(至少部分地取决于)他是怎样构成的——他是由什么组成的,又有哪些部分。我们需要知道人是什么。用哲学术语来说,这是一个关于人的形而上学的问题。
我来简述一下关于这个问题的两种基本立场。我想,这两种立场你都很熟悉,我们要做的是选择其中之一。确实,关于人的形而上学,这两种立场并非仅有的可能立场,但我认为它们是两种最突出的立场,而且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它们肯定是最值得去探索的立场。
第一种可能的立场是这样的:人是肉体和另一种东西——心灵(mind)——结合而成的。但这第一种观点的关键之处是,心灵被认为是一种独立于、区别于肉体的东西。用一个常见的词来说,它是灵魂。所以人是,或者人有,或者人包含着,肉体和灵魂。如我所说,灵魂是某种区别于肉体的东西。
现在,假定我们都很熟悉肉体的概念。以我为例,我的肉体是一团肌肤、骨头和肌肉,它正坐在我的电脑屏幕前,我每天拖着它到处走动。你也有一个肉体,你也拖着它四处走动。对于这种东西,我们可以放在秤上称重、用棍子戳、生物学家可以去研究,它由各种分子、原子等组成。所以,肉体是人们拥有的一种东西。但是照第一种观点看来,我们还有一种不是肉体的东西,一种非物质的对象,它不是由分子和原子组成的。它是灵魂,它是意识、思维,或许还是人格的居所、所在地和基础。无论是以上哪种情形,关键的是,要想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恰当地理解心灵,就要用非肉体、非物质的术语来谈论它,即把它当作灵魂。
我们可以把这第一种观点称为二元论(dualism),因为它设定人有两种基本的组成成分,肉体和灵魂。接下来我们将把“灵魂”一词留给这种二元论观点,根据这种观点,灵魂是一种非物质的、非肉体的东西,它跟肉体相反。肉体是物质实体,灵魂是非物质实体。这是二元论观点。
这便是第一种基本观点。稍后我会接着谈它,先让我来简述一下另一种基本观点。
我们要考虑的另一种观点不是二元论,而是一元论。它说,组成人的只有一种基本的东西:肉体。那什么是人呢?人只是一种物质对象,只是一具肉体。由于这第二种观点仅仅将人视为一种特殊的物理对象(physical object),我们把它称为物理主义(physicalism)。
在这第二种观点看来,人只是物质对象,即一种物理的东西。当然,人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物质对象。实际上,人这种物质对象令人称奇。毕竟,按照这第二种观点,人这种物理对象能够做大部分其他物理对象不能做的事情。我们能说话,我们能思考,我们能歌唱,我们能写诗,我们能恋爱,我们能害怕,我们能制订计划,我们可以认识宇宙。根据这种物理主义观点,人只是能做所有这些事情的肉体:思考、理性、沟通、制订计划、恋爱、写诗。这是物理主义的观点。
这样我们就有了两种基本立场。有二元论的观点,认为人有肉体和灵魂;还有物理主义的观点,认为不存在灵魂,我们没有那样的非物质对象,我们只有肉体,虽然像我们肉体这样正常运行的肉体(据物理主义者们所说)能做一些委实神奇的事情。二元论和物理主义是我们将考察的两种基本观点。
从逻辑的角度来看,我假定你还有第三种可能的观点。既然有认为人只有肉体没有灵魂的一元论者,你也可以想到有人说存在灵魂但是没有肉体!比如,可能有一种形而上学观点,认为存在心灵(实际上是非物质的心灵:灵魂),但是根本没有任何物质对象,存在的只有灵魂以及它们的观念。搞不好我们是为了比较方便地谈论心灵拥有的观念,才谈什么物理对象。从物质的角度来思考物理对象,可能只是一种我们很容易就会陷入的幻觉,一种形而上学的错误。在哲学上,这种观点叫唯心主义。